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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凤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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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我在叙利亚反击 ISIS (一)   我的学生跟我说,他在叙利亚打仗

2014 年初,我在一家教育机构做雅思教师,而咕咕正值高三,留着干练板寸头,总穿一身暗色系运动套装,托管在我们学校,每天游走于各科老师办公桌前接受一对一的课程辅导。

我和他认识不久后,咕咕跟他的班主任说他准备出国留学,于是我便成了他的雅思老师。

他很是热心,我们熟络后,他还操心过我的婚姻大事。

6 月的高考如期而至,咕咕超常发挥,考取了一所他还比较满意的学校。然而,他那时并没有选择出国留学。

距离远了,我们的联系虽没有中断,却也只剩简单地寒暄。后来,咕咕去了法国,我只当他去旅游。谁知没过多久,他更新的朋友圈画风突变,起初定位在巴格达,随后又变成了叙利亚。困惑中,我发消息询问他身在何处。

半晌才得到回复:「在叙利亚打仗。」

1

2018 年初,我刷到了咕咕去法国的照片。当时并未多想,因为他时常会飞往世界各地参加音乐节。

但咕咕朋友圈的定位从巴格达变成叙利亚之后,经过询问我才得知,他正身处混乱不堪的叙利亚战场。

我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惊,当即指责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咕咕对我的话并未放在心上,紧接着,他提及自己正在罗贾瓦(库尔德西部的土地」,也叫「库尔德斯坦」)。

参加战前集训,不久后将被派往与 ISIS 对阵的前线。

我担忧地问他父母是否知道这件事,但咕咕回避了这个话题,而是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前往战区之后的经历。

2018 年初,经常出国旅游的咕咕偶然从网上浏览到了叙利亚战场征召国际志愿军的消息。

当时,虽然叙利亚政府宣布已经剿灭了 ISIS 恐怖组织,但实际上还有很大一部分 ISIS 极端分子只是蛰伏在自己的据点,没有进行大规模的反攻。

偷袭和自杀式恐怖袭击在叙利亚境内从未停息过,平民的生活依然时刻被死亡笼罩。库尔德民兵组织(YPG)为了对抗 ISIS,向国际招募志愿兵。来自世界各地的爱好和平人士不问国籍、不分地域、不论职业,都可以申请加入。

咕咕英语还算说得过去,加之那几年一直在世界各地旅行,口语更是精进不少。看清招募条件后,咕咕数次提交申请。

在几轮沟通之后,对方同意了他的加入,并发邮件告知他一些注意事项,让他先乘飞机去伊拉克的苏莱曼尼亚,在那里会有专门的接头人等他。

在伊拉克境内的库尔德地区,伊拉克签证是行不通的,要有库尔德地区单独的签证才能进入库区,办好这两个签证后,咕咕从迪拜出发,途径卡塔尔首都多哈及伊拉克首都巴格达,辗转抵达了苏莱曼尼亚。

该城市位于伊拉克北部,也属库尔德控区。(编者注:库尔德地区,今世界上正在闹独立的地区之一。库尔德人主要分布在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四国,形成一个狭长的弧形地带。)

从苏莱曼尼亚入境时,咕咕被扣留在了问询室,伊拉克方面对他进入库尔德地区的动机有所怀疑。

大概出于对他的好奇,扣留他的警察不停地翻看着他的护照,咕咕当时也很忐忑,但面上始终保持冷静,心想最差的结果不过就是被遣返而已。

咕咕毫无惧色的应对着警察的盘问,一口咬定自己是来旅游的。

他感觉自己的护照都要被翻烂了,对方似乎总想找到点破绽,然后再狠狠踹他几脚。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警察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询问他来苏莱曼尼亚的目的,说了太多话的咕咕喉咙干涩,机械地一遍遍用英文回答:「Help people in need(帮助有需要的人)。」



被隔离在讯问室的咕咕睡了一觉,或许是实在拿他没办法,耗了近 9 个小时后,对方的态度有所缓和,并同意放行。

走出机场的咕咕如释重负,拨通了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对方说很快就来接他。

大约半小时后,有辆皮卡车停在路边,司机下车后举起了写有咕咕英文名字的旧纸板。

咕咕灭了烟径直走了过去,接头人查看了他的护照,验证完身份后热情地招呼他上车,并主动帮他拿行李。

咕咕随他驱车离开,一路颠簸,抵达旅馆时已是傍晚。接头人安排他先住下,告诉他明日一早就出发,带他去位于叙利亚境内的罗贾瓦。

回忆起那天的场景,咕咕时常感慨:「那是我来这之后睡得最踏实的一晚,此后再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2

翌日清晨 6 点左右,睡梦中的咕咕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隔着门,接头人通知他「要出发了」。

两人在楼下简单吃了顿早餐,便驱车赶往罗贾瓦。

罗贾瓦位于叙利亚北部,也称西库尔德斯坦,居住在此地的几乎都是库尔德人。同时这里也是库尔德民兵组织(YPG)的大本营,咕咕将在那里接受为期 40 天的战前考察和集训。



通往罗贾瓦的路十分曲折,咕咕不熟悉地形,也听不懂库尔德语,根本记不清自己辗转了几个地方,只记得接头人将他交给了另一个库尔德人。

咕咕和陪同人员先是坐车,后来又翻过了一座山,凌晨开始渡河,从边境偷渡后又换了另外一辆车,抵达罗贾瓦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凌晨四点多。

到达目的地之后,疲惫不堪的咕咕被带到了一个简易的民居里。那是 Team Leader(相当于战斗指挥官)的办公室。

他是咕咕见到的第一个库尔德指挥官,所以咕咕能清楚记得对方身形瘦削,个子不高,但有一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指挥官盯着咕咕打量很久,终于用不太标准的英文问他:「如果有一天你战死了,是要埋在战场上还是运回自己的国家?」

开场白直言生死,在那一刻,咕咕承认自己跑神了。

对方似乎也明白这是一个需要慎重考虑的决定,没有再催促,而是递给他一张纸,让他边思考,边填一份资料。

表格是英文版本,咕咕能看懂。

咕咕发现对方已经给他起了一个库尔德名字,叫 Tarik(后来咕咕自己改成了 Kendel)。

下方的空格里,需要他填写真实姓名、国籍信息、本国家庭住址,以及亲人的联系方式。

指挥官解释:如果不幸在战场上阵亡,他们会根据资料信息联系其国内亲属。

生与死的选择题来得猝不及防,无论之前自己说出过多少无畏无惧的豪言壮语,在那一刻,咕咕还是犹豫了。

握着笔思虑良久,他终于开口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阵亡后不想麻烦你们,别把我的尸体运回国,就地掩埋吧。」

对方戏谑地接了一句:「如果遇到自杀式爆炸,你会被炸成碎片,我们也没法找到你的。」

看着对方轻描淡写的模样,咕咕心里泛起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憋胀感。

一路跋山涉水才来到这里,还没喝口水,就被带过来考虑自己阵亡之后如何安排身后事,他难免有些烦躁和窝火。

交了表格后,指挥官在咕咕名字后面写了一串库尔德文字,并告知他以后绝不能再使用自己的中文名,因为这里所有人的名字都是假名,真实的信息只有高层领导才知晓。

此后,叙利亚没有咕咕,只有 Tarik。

咕咕是最新招募的那批国际志愿军里第一个抵达罗贾瓦的。对方安排他先回据点休整并等待其他人的到来,待队伍集结完毕后,他将和其他一起加入国际志愿军的外国人,被编入国际自由营。

对方还告知他,如果训练过程中认为自己不适合参加战斗,可以随时申请返回自己的国家。

离开所谓的「战备办公室」后,有人带着他来到一排平房前,这种房子他在国内的农村见到过。

一踏进院子,他就看到 20 多个不同肤色的外国人忙忙碌碌,大家开始陆续起床洗漱。

咕咕从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这批国际志愿军已经结束在这里的任务,天亮将启程去苏莱曼尼亚,从那里返回自己的国家。

他们离开后,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咕咕一个新兵。他没功夫收拾行李,只觉得连日来的奔波让他身心俱疲,索性在床垫上和衣而睡。

然而他躺下之后却是辗转难眠,想起以后的种种未知更是百感交集。咕咕说,那是他在叙利亚第一次失眠。

3

睡得并不踏实的咕咕,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独自出门溜达。

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废墟残垣,墙上是密密麻麻的弹孔,街道上是一张张麻木地面孔……

那一刻,咕咕才清楚地认识到:这不是演习,这是真枪实弹的战争。
 
被炸成一片废墟的民楼 | 作者图

持枪巡逻的士兵随处可见,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危险来临;零星营业的小卖部,还售卖着一些香烟和日常用品;辍学在家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玩闹,老人们围坐着聊天喝茶……

人们的生活看似有条不紊,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在忐忑会不会随时被子弹击中,或者因突如其来的自杀式恐怖袭击而丧生。
 
叙利亚的街道以及巡逻的士兵 | 作者图

正午时分,有人给咕咕送来了食物。

那是中东地区特色的馕,据咕咕描述,质量和口感远不及新疆的馕好吃。

「几乎每天的主食都是馕,好像还有皮塔饼,反正长得都差不多。偶尔会送点青菜过来,但种类很单一。反正这辈子再也不想吃馕了,一看见就喉咙发紧。」

说起吃,咕咕总会大吐苦水。
 
队友们每天轮流做饭 | 作者图

但吃食问题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在那里他最无法习惯的还是日常生活种的种种艰难。

「上厕所就是随便挖个坑,类似于现在国内有些地区的农村使用的旱厕。洗澡就随便在房顶安个汽油桶,里面插根管子引下来,就可以淋浴。每次我洗着澡都在担心会不会随时被炸飞。刚来的时候真是觉得太受罪,适应一段时间后也习惯了,毕竟在这里,我唯一的信念就是活着。」

再次提起那段经历时,咕咕如同说一些玩笑话那般轻松。

在罗贾瓦,每家每户的房顶或院子里都有一个储水罐。民众们吃喝用的水都是有人定时用水罐车拉着,挨家挨户地灌进水厢。

然而为了能有充足的水源,咕咕和队友们时常会寻找一条看起来相对清澈的河流,用汽油桶装满水运到据点,保证大家有充足的用水。

有时候找到的水流下游,会发现被泡到肿胀的尸体。

随后的一周里,与咕咕同一批的其他国际志愿军相继赶到,他们中间有医生和教师,也有学生和律师,甚至还有退役的特种兵。

无论是精英还是普通人,在这里,大家都是自由主义,没有国籍和种族的分别,也从不谈论国家之事。大家心照不宣地将队友视为兄弟,只讨论如何战斗,如何打击 ISIS。

同一批次的所有国际志愿者集结后,咕咕和其他队友一起参加了集训。

在这次集训中,他平生第一次接触到了真正的枪支,每堂军事课也都认真做了笔记。
 
训练时,咕咕做的笔记 | 作者图

虽然咕咕他们不分兵种,但在训练中,指挥官会根据他们所擅长的项目来分配武器,咕咕说他最拿手的便是使用 PKM 机枪。

「说了你也不懂,就是一分钟能打 500 发子弹那种,我还自己动手给我的枪喷了彩。」

有了趁手的武器装备后,咕咕难掩兴奋,时不时地也会晒出自己和枪的合照给我看。

每天的训练都很枯燥,指挥官提醒他们必须认真对待,因为战场上很有可能因为细微的失误而丧命。

我总会唠叨他「摸过真枪后赶紧回来吧。」

但咕咕通常会选择无视这些劝告。

此后,我会时不时发消息给咕咕,其实用意很简单,只要他回复,就证明他还活着。

集训期间,咕咕偶尔会分享照片和视频,看着他和战友们的合照,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洋溢着自信的微笑,我还是时常会啰嗦一两句,让他赶紧回国过安稳日子。

然而他总是怼我:「能不能盼着我点好,别老想着我哪天就没了这事儿。」

我也不跟他急,只说我这是一日为师,终身为母,现在年龄大了,想得多,操心也多。

4

5 月中旬,再次与咕咕联系时,他已身在抗击 ISIS 的据点——位于代尔祖尔省的哈金镇。

前线交战区手机是没有信号的,即使在后方据点手机信号也是时有时无。
 
库尔德战士送来的太阳能充电板 | 作者图

集训结束后,咕咕和其他国际纵队的志愿军抵达此处,由于信号原因我们的联系不像此前那么频繁。

这里没有电力供应设施,只能用库尔德当地战友送来的太阳能充电板给手机和其他电子设备充电。

「Daesh(叙利亚人对 ISIS 的称呼)盘踞在这里,每天都有自杀式炸弹袭击发生,这种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好几起。」

后来与咕咕的联系中,我隐约感觉他的语气里少了以往轻松的调子。

经过询问才得知,前几天训练结束后,咕咕去小卖部买烟,钱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他拔腿往外跑,只见马路对面浓烟滚滚,墙体坍塌,四处充斥着人们的尖叫声。他随人群朝烟雾方向跑去,停下之后才发觉自己脚下踩着几根被炸断的手指。

第一次经历爆炸袭击的咕咕多少有些后怕,但回到据点之后,队友告诉他,叙利亚人对这种自杀式炸弹袭击已经麻木了,很多人会在爆炸发生之后,还会淡定地从成堆的尸体里寻找是否有自己的家人或亲戚。

另一名队友说,ISIS 最喜欢抓妇女和孩子做「人肉炸弹」,因为大家通常面对妇女和孩子的警惕性最低。有时,为了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全身绑满炸药去制造一起炸弹袭击,ISIS 会抓住此人的全部家庭成员做筹码,如果反抗,便会杀光其所有家人。

咕咕说,在那里他见到了真正的『地狱』,也见到了真正的『畜生」。

ISIS 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每攻下一地,就会屠杀被认定为异教徒的平民,有时候咕咕甚至觉得这并不是战争,是一场种族大屠杀。

据咕咕描述,ISIS 可谓是「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在他们统治范围内不服从,就要被斩首,用以震慑其他人;抓到女孩之后会像奴隶一样交易,而他们最喜欢 9-15 岁的女孩,因为放在暗网上交易能卖出高价。

其次,他们还会用极其残忍的方式对待俘虏,其恐怖血腥程度已经超出了我们所能想象的范围。

如果咕咕他们这些与 ISIS 对抗的战士被俘虏,前期将遭受欺辱与殴打,在一系列折磨结束之后,通常会组织统治范围内的平民前来行刑现场观看。

他们会用教义中所说的宰牛刀割断「囚犯」的喉管,斩首后将人头拎起,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敌对者」的下场。而观看处决俘虏的人中,包括未成年的孩子。

而除了斩首,他们最热衷的就是肢解尸体。

所以,从战斗第一天开始,指挥官就让咕咕他们在身上留一颗子弹,在被 ISIS 成员俘虏前打死自己。

后来,因为担心被捕时来不及开枪,咕咕将留给自己的子弹换成了手雷。

从去前线的那天开始,咕咕的神经一直都处于紧绷状态,巡逻的时候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不能犯困,但换岗之后却总是整夜失眠。

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咕咕还没去前线交战区的时候,被安排在据点驻守。

指挥官安排他们每天晚上 6 点至次日早上 8 点,轮流值岗。夜间值岗通常是两人一组,一个在房顶,一个在楼下,每次两小时。一旦有 IS 成员伺机而动,他们就要迅速发出信号。

而在战斗打响时,大家要 24 小时不间断地轮岗侦查敌情,吃住都在屋顶上,以防止 ISIS 极端分子偷袭据点。

有次我问起咕咕,和他一起训练的队友有没有申请返回自己国家的,咕咕表示有几个,但很少。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来时,他说「还没有参加真正的战斗。」

我顿时有些气恼。

「你就这么缺钱?为了钱,命都不要!」

我说话并不客气,只觉得一个多月的时间疯够了也玩够了,何必非要拿命换钱。

谁承想咕咕十分激动:「大姐,别这么埋汰人好吗,我们来这里参加战斗都是义务的,一分钱都没拿!还自掏腰包好几万!我们可都是有信仰的国际志愿军,不是什么雇佣兵!」

听他这么说,当时我惊诧不已,继续问他「你们的信仰是什么?」

咕咕说:「为正义而战。」

我没有继续和他聊这个话题,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之前总以为咕咕是为了高额的报酬才去搏命,得知真相的那一刻,除了震惊,便是曾误解咕咕的愧疚感。

5

不久后,咕咕参加了他所谓的「真正战斗」。

他也未曾料到,帮他克服上前线恐惧的,竟是一帮勇敢的女孩。

咕咕在前线见到了一些当地的阿拉伯联盟友军,有时因作战需要,他们也会一起组成联军,共同抗击 ISIS。

令他难以置信的是,在战斗中竟然看到了许多女孩的身影,她们都是库尔德女子护卫队(YPJ)的成员。

库尔德女子自卫军全部由女性组成,ISIS 一看到她们便会畏惧恐慌,尽量避免与之正面交战。

因为在 ISIS 的教义中,他们绝不能死于女人之手,一旦被女人击毙,就不能上天堂,也不能享受真神安拉赐予的一切优厚待遇。

这些女孩非常勇猛,能狙击,能扫射,能扛起枪炮,更能攻下 ISIS 据点。

渐渐地,咕咕也变得更加顽强,因为他觉得连女人们都不怕死,他这个大男人就更没理由躲。

咕咕参加的第一场战斗,是随当地的库尔德队友一起围剿代尔祖尔省哈金镇的 ISIS 极端分子。

指挥官安排国际纵队跟随当地库尔德民兵组织的装甲部队前往交战区,用装甲车和重型火炮往 ISIS 据点推进。

咕咕和队友的任务是配合库尔德友军使用火炮,每隔两小时朝着对方所在方向炮击,昼夜不停息。

战斗在紧张压抑的环境中持续了 6 天,装甲部队不断将战线向前推进,在距 ISIS 据点三公里处停下来,指挥官命令咕咕和其他队友撤退到后方据点,其他库尔德民兵组织成员则留下继续作战。

经历了第一场战斗,咕咕感觉如释重负,因为这场战斗中他们国际纵队没有任何伤亡,只是每天搬搬炮弹,朝着对方轰炸而已。

其他队友似乎也很放松,回到据点后他们聚在一起讲笑话打扑克,所有人脸上都挂着久违的笑容。

三天后,咕咕得知前线交战区的仗打得异常艰难。

指挥官安排咕咕和其他七名国际志愿军随增援的装甲部队一起进入交战区,四人一组,分别前往东西各区支援。

指挥官出发去战区之后,咕咕他们和装甲部队的队员们吃了顿饭,决定午餐后再前往战区。

但出发的时候,装甲部队并没有带上他们八个人,也没留下只言片语,而是自顾自地开着装甲车走了。

因为听不懂库尔德语,他们也不清楚当时在饭桌上对方说了什么。

一种被歧视和抛弃的感觉令咕咕和队友们极其愤慨。他们一行八人决定乘坐卡车去交战区,一名会讲英语的库尔德战士自愿为他们当司机,带着他们去追装甲部队。

咕咕和队友们坐在卡车后厢里,一路嬉闹,一路高歌,感叹阳光真好,风又轻柔。

路两旁,都是大大小小被炮弹炸出的弹坑,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爆炸声,但这似乎并未影响咕咕他们几人的心情。

只是这种愉悦感在下一秒便戛然而止。

当看到一车车的尸体从交战区不断运出来后,大家集体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咕咕不知道一车到底能拉多少人,只看到尸体全部挤压在一起,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这个场景,成了咕咕心里无法抹去的阴影,导致随后几天,他根本不敢合眼入睡。

离战区越来越近了,四周都是浓烟迷雾,炸弹从他们头顶飞过,爆炸声此起彼伏。

咕咕瞥了一眼其他队友,也全都面色凝重。

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想起刚刚看到的尸体,不禁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司机开着车继续前进,在绕过第一个弯路的时候,他停车向右手边指了指。

顺着司机手指方向,咕咕看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十个死人,肢体残缺不全,咕咕已经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心里震撼和恐惧。

看了几眼后,咕咕胃里翻江倒海,险些要吐出来,其他几名队友的脸也拧作一团。

他们谁都没料到,前方战事竟是如此惨烈。

然而司机似乎对此司空见惯,笑着跟咕咕他们打趣道:「战场上可没有宝藏,只有沙子和死人。」

那一刻,咕咕才意识到:真正的战争,其残酷程度远比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血腥。

咕咕询问司机为何没有人清扫战场,把这些尸体都移走。司机解释说这些都是 ISIS 的尸体,在这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尸体是不能随意翻动的,因为很多人身上都藏着炸弹和诡雷,只要移动,炸弹随时都可能被引爆。

司机继续带着咕咕他们前行,几分钟后便看到了装甲部队的队员。

指挥官看到咕咕他们的到来似乎有点不悦,厉声命令咕咕他们进入装甲车,不得擅自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爆炸声渐渐平息,有人通知咕咕他们从车里出来,坐上卡车准备返回据点。

后来,咕咕才知道,装甲部队的队员没有带他们去交战区,是不想让他们去送死。

因为交战区战事胶着,异常凶险,咕咕他们实战经验欠缺,极有可能第一次上战场就丧命。

咕咕说,得知这一切,他鼻头泛酸,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在残酷的战争中,叙利亚人为了活着已经拼尽全力,他们明知会死还是为了保卫家园奔赴战场。在自己生死未卜的前提下,还想着尽可能保全咕咕他们的性命,这令咕咕感动不已。

6

2018 年 5 月 28 日凌晨,咕咕所在的据点遭遇了 ISIS 的偷袭。

当时等待轮岗的他还在屋里,与老大哥 Rafiq 悠闲地打扑克。

屋外突然传来枪响,咕咕迅速扔下扑克,扛着枪跟随 Rafiq 冲出了院子。

天色很暗,危机四伏,指挥官安排咕咕去楼顶上,通过矮墙上的射击口,对着外面扫射,而作战经验丰富的 Rafiq,则在楼下战斗。

咕咕登上楼顶,发现上面一片狼藉,还散发着呛人的火药味,几名队友已经蹲在射击口开始了战斗。

就位之后,咕咕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架着枪的手臂也在不停地抖,后来强迫自己稳了稳心绪,对着黑暗中的火光不断扫射。

据点围墙外,冲在队伍前方的是曾在特种部队服役的几个队友,他们作战经验丰富,枪法准,实战能力强,很快便打得对方落荒而逃。

只是咕咕怎么都没想到,他结束战斗返回至一楼的时候,竟看到了 Rafiq 的尸体。

他的头部被流弹击中,已经没了气息。

咕咕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无法接受一个数次逃出生天的老大哥 Rafiq 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也就是从那天起,咕咕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一个事实:在战场上,无论你是多么身经百战,生与死的界限也就只差一颗子弹而已。

「前一晚还和他一起打扑克,第二天我就来参加他的葬礼,你们不会懂那种感觉的。」

咕咕发来的视频里,几名库尔德妇女站在墓地前唱着挽歌,队友们列队默哀,送逝去的 Rafiq 在此长眠。

战斗复盘时,那天晚上值岗的队友说一直听到四周传来「嗡嗡嗡」的声响,却看不到任何东西,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近,他抬头才看到几架挂着土炸弹的小型无人机。

在罗贾瓦训练的时候,他们的指挥官曾讲过,一旦遇到无人机炸弹,除了往楼下跑,别无他法。

从那以后,咕咕每次轮岗都很警惕,只要听到无人机的「嗡嗡」声,他就会大叫着跑下楼,通知屋内的队友准备作战。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开始了之前和朋友一起计划的旅行。

杂事儿繁多,但我仍然会隔几天问咕咕一声,他偶尔回一张照片,一段视频,或一句简单的报平安的话。

2018 年 7 月初,我收到了咕咕发来的消息,他难掩心中的激动,说 ISIS 头目的儿子已经被击毙了,战斗应该快结束了。

在那之后,我和咕咕联系的频次减少了,大抵是因为觉得战斗要结束了,咕咕是安全的,很快就能回家了。

直到 8 月中旬,咕咕突然告诉我,「Hamzah 阵亡了」。

我当时惊愕不已。

Hamzah 是咕咕在叙利亚战场上的生死搭档,至今我手机里还保存着咕咕教 Hamzah 学中文的视频。

2018 年 8 月,ISIS 在哈金镇发动新一轮恐怖袭击,咕咕与队友进行了顽强抵抗。

武装分子节节失利后,四散躲藏到了附近的建筑物里。

咕咕所在队伍的指挥官决定乘胜追击,将剩下的恐怖分子一举剿灭。于是他和队友们被分成小组,进行地面搜索。

他与 Hamzah 拿着枪,在废旧的居民楼里一间一间地搜。

那一刻咕咕感觉空气都是凝固的,他摒住呼吸,只能听见自己和 Hamzah 的脚步声以及周围建筑物时不时传来的几声枪响。

在搜索到第五间屋子的时候,突然有人冲了出来。多亏 Hamzah 眼疾手快,迅速抬枪击毙了对方。

Hamzah 让咕咕跟紧他,在进入第二栋建筑物的时候,咕咕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弹开,他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感觉脑中一片空白,耳朵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脖子以下全都麻木了。

咕咕勉强抬起右手擦了擦眼,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当即蔓延开来,这时他才发现他整个右手手背在不停流血。

咕咕在浓烟中看到了被压在一堵墙下面的 Hamzah,他趴在地上脸朝下,一动不动。

咕咕用自己的枪撑着身体勉强移动,艰难爬到了 Hamzah 身旁。他拼了命地想拉 Hamzah 出来,可是胳膊根本使不上劲,动一下便感觉头痛欲裂,于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声叫喊:「Medical,Medical(医疗队)」,却无人应答。

随后,咕咕感觉自己呼吸困难,胸口像被人抡着大锤砸到窒息一样难受。

他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移动身体,眼皮越来越沉,几乎快要睡着了。

恍惚中,他看到两名库尔德女兵向他跑了过来。

她们没有拿担架,把他拖到了一张门板上,起身便抬着他拼命地跑。

咕咕隐约看到路上的友军自动让开了道,还有人冲他竖着大拇指。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甚至感觉自己可能将不久于人世。

然而再次醒来的时候,有队友在他床前站着,告诉他受伤不是太严重,大多都是冲击伤,但被弹出的瞬间扭到了脖子,建筑碎片割伤了他的脸和右手,预计两周后就能康复。

咕咕从指挥官口中得知,在他和 Hamzah 进入建筑物的时候,藏在房间里的 ISIS 引爆了绑在身上的诡雷。



他问起了 Hamzah 的情况,指挥官说:「按照 Hamzah 的意愿,他的遗体将在下周运回国。」

确定 Hamzah 阵亡的那一刻,咕咕再也忍不住了,压抑已久的眼泪瞬间绝堤。

其实在看到 Hamzah 死死压在墙下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可能是这种结果,可还是又问了指挥官一次,因为自己心里还抱有幻想罢了。

刚满 20 岁的 Hamzah 是咕咕在国际纵队里最好的朋友,咕咕曾答应过带他回家,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咕咕亲眼目睹了 Hamzah 的尸体被抬上一辆国际红十字会的车,沿着孤寂的公路绝尘而去。

自此之后,他变得少言寡语,不似之前那样爱说话爱开玩笑,回复的消息也越来越短,有时只说一两个字。

那段时间,咕咕说自己每天都浑浑噩噩,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各种血腥恐怖的景象。

他时常会想起和 Hamzah 一起经历过的每件事,却不愿过多回忆,只说如果有机会活着回来,会再讲述更多的故事。

我有时也不忍多问,说着安慰他的话,只觉自己眼眶酸胀,有泪溢出。

我知道这一切,对咕咕来说,是有多残忍。



10 月,ISIS 发动了新一轮的袭击。

国际纵队协助当地阿拉伯联盟抵抗了 ISIS 的七次进攻,也躲过了无数次的自杀式炸弹袭击。

但后来,ISIS 用重型火炮偷袭了他们的据点,大约 30 名武装人员朝着他们冲锋,并通过架设的梯子爬上楼顶。

咕咕的队友 Sahin 被巨大的弹片击中头部,导致他的整个脑袋都被切开,瞬间倒地。

ISIS 一窝蜂似地冲上前去,想要抢走 Sahin 的尸体回去邀功。

咕咕和队友顽强抵抗,拼命射击,以至于所有的枪支由于枪膛过热无法使用。

大家退守到屋子里,指挥官让大家不要慌,并命令所有人使用手枪射击。

阿拉伯的友军身上没带手枪,就提着砍刀出去和恐怖分子拼命。

咕咕和另外一名队友躲避在屋门的左右两侧朝着外面的 ISIS 射击。

对方疯狂还击,咕咕能听到子弹「嗖嗖」从耳边飞过,在他侧身准备再次射击的时候,身旁的墙面突然炸裂开来,一块墙体碎片由于巨大的冲击力嵌入他的下巴,嘴唇瞬间被割裂,致使他痛苦地叫出声来。



血顺着下巴不停地流,胸前的衣服霎那间被血染红。

队友慌忙过来查看他的伤情,在移动瞬间被子弹击中右臂。其他几名队友见此情景也迅速赶来,掩护他们俩撤退到墙角躲避。

一场混战之后,前来支援的队伍救了他们,并击毙了所有的 ISIS,咕咕伤口的疼痛感也在医疗队的治疗下暂时缓解。

当他们死里逃生返回楼顶时,只见楼顶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那是 ISIS 拖拽 Sahin 的尸体时留下的痕迹。

一名库尔德友军在争抢 Sahin 尸体的时候受了重伤,他在病床上还一直不停地念叨:「Sahin 是我们的朋友,不能被他们带走。」

据咕咕描述,Sahin 来自法国马赛,和 Rafiq 一样信奉佛教,从来不吃肉类和鸡蛋。

他不喜欢拍照,所以大家没有一张他的合影或者照片,而且他给指挥官报备的家庭住址和家人的联系方式都是假的。Sahin 阵亡后,指挥官无法联系到他的家人,便按照他的意愿,将他埋葬在叙利亚这片他曾经战斗过的土地上。

在战争中,眼泪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可这一次,咕咕没有哭,他说当时难过到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

对于自己下巴被扎出的洞,咕咕形容是「嘴漏了」,一喝水就会漏水,从那以后他无法正常进食饮水,只能用吸管吃流质食物。
 
受伤的咕咕 | 作者图

此后的几个月,咕咕都吃得很少,因为咀嚼食物对他来说有点艰难,下颚还总是被扯得生疼。

Hamzah 和 Sahin 的离去使咕咕的失眠症变得越来越严重,很多人也叫它「战后心理综合症(PTSD)」。

咕咕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刻在脑海里的痛苦记忆太多,夜深人静的时候使他不断想起曾经在一起战斗生活过的队友。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更深重的痛苦如潮水般向他袭来,将他困在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短暂休整后,国际纵队与当地的库尔德民兵组织组成联盟,一起去马利基耶围剿 ISIS 极端分子。

咕咕由于下颚伤口未愈,被安排与另外几名队友一起镇守据点。

但在联盟队伍离开不久,咕咕就得知他们在市区遭遇了 ISIS 策划的自杀式卡车袭击,导致 46 名队友阵亡。

那天,连天空都是灰黑色的。

咕咕没有吃饭,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哭得像个无法控制情绪的孩子。

离开前,有队友笑着与他告别,让他好好看家。

可这一次,竟是永别。



前线没有纸和笔,休战的时候,咕咕会用记号笔在后方据点的墙上写写画画,想到什么,就在墙上写什么。

刚来到前线的时候,咕咕在墙上写下了一句话:活着比什么都强。

可是那天,咕咕抹着眼泪,写下了另一句话:唯有死人可以看到战争结束。
 

每经历一次战斗,他就有不同的感悟,他在这种残酷的环境中慢慢成长,心境也发生了变化。他变得沉默孤僻,一是因为说多了嘴疼,二是因为陪他说话的队友,都相继阵亡了。

此后跟咕咕联系,他不再像之前那般口若悬河,而是只回简短的消息,证明他还活着。

看着他状态越来越糟糕,我再次劝他回国。

他还是个尚未成家的孩子,他还可以有更精彩的人生和更美好的生活。

我不愿他这么年轻,也如其他人一般,孤寂的埋葬在那片土地上。

许久,咕咕才说:「如果你亲眼看到与你朝夕相处的队友一个个倒下,自己却无能为力,你应该也会像我一样,想带着他们未完成的任务,继续前行,继续和恐怖分子战斗,哪怕最后阵亡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我倏地一顿,怔住了好一会儿。

我知道,曾经那个活泼爱笑的咕咕,终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曾经的美好年少,也随着队友们的离去,连带着他所有的希望,尽数湮灭。

8

当地时间 2018 年 12 月 14 日,咕咕所在的国际纵队同当地库尔德民主军组成联盟,对哈金镇的 IS 极端分子展开最后一次围剿,「哈金口袋」计划再一次全面收紧。

「伊斯兰国」的三千残军似乎也做好了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准备,咕咕他们的队伍每向前推进一公里,就要损失将近 10 名队友。

指挥官调整作战策略,命令队伍在交战区朝着 ISIS 方向昼夜不停的炮击。

推进到 ISIS 据点附近的时候,咕咕和队友开始用枪作战,没想到抱着必死决心的咕咕这次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真正的围剿还没开始就被碎裂的弹片击中了左腿。

指挥官将咕咕救下后,他被拉到了康复医院。

咕咕没功夫关心自己的伤,只关心这次行动到底能不能成功,队友们能不能攻下 ISIS 的据点。

终于,在 12 月 16 日凌晨,咕咕得到消息,他们胜利了,ISIS 在哈金镇的据点被他们全面占领。

那一刻,咕咕躺在康复医院的病床上,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喜极而泣。

我没有再劝咕咕尽快回国,因为我知道咕咕有自己的选择,终将成为他想成为的模样。

一周后咕咕从医院回到据点,在这里看到了很多从交战区回来的战友。

虽然胜利了,但是他们的队伍也是伤亡惨重。

咕咕和受伤的库尔德队友被安排在据点继续养伤,其他人则出发去附近两座村子追击残敌。

有些队友因伤情严重而截肢,不得不坐在轮椅上,咕咕虽然被打伤了腿,但行动还算方便,于是担任起照顾这些队友的职责。

那段时间,咕咕开始对生死之事看得很开。他觉得能以一个健全人的身份活着,也许就是老天对他最大的恩赐了。

在照顾伤员的日子里,咕咕教大家学习简单的中文来打发时间。

他在这里认识了一对兄弟,哥哥 17 岁,弟弟 15 岁。在库尔德民主军里,国际志愿军的地位很高,弟弟总是询问咕咕关于中国的事情,咕咕也承诺过如果有机会,会带他们回自己家乡看看。

咕咕曾问及两人为何小小年纪便上了战场,兄弟俩说 ISIS 杀光了他们的家人,他们为复仇而战。

身为库尔德人的他们,一直都生活在战火中。他们不知道到底犯了什么错,有人被炮火夺去生命,有人死于恐怖袭击。

在孩子们的记忆中,从未像其他国家的孩子一样享受过本该属于他们这个年龄的欢愉。

库尔德人擅长战斗,可是他们却并不喜欢战斗,就像曾经有一个 YPJ 的女兵告咕咕:「我们厌恶战争,也不想当英雄,被逼无奈拿起武器,只是不想看着我们的家人一个个离去。」咕咕很心疼成为孤儿的两兄弟,他们在本该肆意挥洒青春的年纪,却受尽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的磨难,尝尽这战争之苦。

兄弟俩很羡慕咕咕,因为咕咕总说等战事缓和他就返回中国,好好陪在父母身边,结婚生子,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而他们兄弟俩,却已经没有国,没有家了。

俩人说,希望可以活得久一点,多参加几场战斗,尽自己微薄之力拯救自己的民族。

世界之大,何以为家,咕咕终于体会到国家对于一个人的意义。

「经历这一切之后,我特别想劝劝那些总是对自己国家冷嘲热讽的键盘侠。我并不是想标榜自己有多爱国,只是想告诉这些人:你们之所以能平安活着,都是因为你们生在一个和平的国家,不用担心逛街被子弹击中,不用担心出门遭遇炸弹袭击,可以陪伴家人去郊外野餐,可以带孩子去游乐场玩耍。如果你们和叙利亚人一样沦为难民,没有国家庇护,难道你还指望别的国家来接纳你,维护你的权利吗?」

咕咕再三表示,这是他最真实且不带任何吹捧的感悟。

9

2018 年 12 月 24 日,所谓的平安夜并不平安。

当时咕咕所在的国际纵队已经跟随其他库尔德民兵组织成员转移回了位于马利基耶的据点。

当天傍晚在据点附近,ISIS 制造了一起炸弹袭击,咕咕和队友们听到爆炸声之后,便迅速投入到救援工作。

夜晚的风冰冷刺骨,顺着咕咕的衣领灌入并蔓延全身,那天晚上的他异常清醒,感受到的痛苦也更加刻骨。

由于电力设施被全部炸毁,搜索任务进展得并不顺利,但遇难者的遗体还是不断从废墟中被找到。

天微亮时,咕咕和队友在废墟中搜索到了两具孩子的尸体。

面对来不及长大便离开这个世界的孩子,咕咕心如刀绞,无法抑制心底泛起的巨大悲恸。

他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眼泪,跟队友说这鬼天气真是冷得让人鼻涕横流。队友也心照不宣地咒骂起来,在废墟中扒拉出两件衣服给两个孩子穿上,由于手头没有裹尸袋,只得把他们和家人的尸体一起放进毯子里裹着。

咕咕为两个孩子擦干净身上的血迹,掏出手机为他们照了最后一张照片,然后与队友一起,在郊外将两人和其他遇难者们一同埋葬。

那天,咕咕对着简易的坟墓自言自语:「下辈子好好投胎,别再生在这个国家了。我会在战斗中,多击毙几个畜生。」部分队友因为承受不了巨大的痛苦,陆续申请返回自己的国家。但咕咕后来得知,有些战友因深陷「战后综合症」而自杀,还有一些队友,结束服役回到家中之后,因精神压力及各种心理问题,陆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咕咕细数这些队友的名字,也清楚记得每个人离开的日子。

这些名字就像套在心上的枷锁,让他想起就压抑得几乎窒息。

咕咕没有走,他决定留下来,继续为结束叙利亚难民的苦难而战。

他知道自己太渺小,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但每个逝去的队友都像扎在咕咕心里的一根刺,让他想起便心痛不已。

咕咕说,他想带着队友们未完成的使命,将他们的信念延续下去;他想多参加几次战斗,多伏击几次 IS 极端分子。

我没再与他提及回国的事,因为我尊重咕咕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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