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决俘虏前,ISIS 通常会拍视频,为避免俘虏大吼大叫不配合,他们会给俘虏蒙上双眼并注射镇定剂或过量毒品。很多俘虏在被处决前就经历过各种折磨,已经处于麻木状态,且他们在被处决前被蒙着眼,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会被处决。
库尔德当地指挥官 Yasin 那次告诉咕咕,ISIS 发来的视频里,五个蒙着双眼的俘虏被对方用宰牛刀逐一割断喉咙,人还没有断气,头颅又被 ISIS 一刀砍下,用绳子拴住头发吊在皮卡车后视镜上炫耀,身体则被 ISIS 淋上汽油烧毁。
咕咕曾设想过如果自己不幸被俘,被处决前一定要拼尽全力咬掉 ISIS 的一块肉,然而在看了无数条 ISIS 发来的处决俘虏视频后,才明白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1
围剿 ISIS 的战斗结束后,咕咕和队友迎来了难得的休战期。
清晨,驻地附近清真寺的广播按时响起,沉寂黯淡的村子开始有了几分生机,连平时最闹心的广播声都变得悦耳动听。
咕咕在楼顶与值岗队友一起悠闲地吃了顿早餐,看着协同作战的库尔德队友朝着初升的太阳愿祈,心里也默默感恩又活着熬过了一天。
然而,所有的平静都被一则 ISIS 发来的「斩首」视频打破了。
临近换岗时,咕咕透过射击口观察到空旷的荒滩上,一辆车身被涂装成焦黄色的皮卡缓缓驶近村子,几乎要与一眼望不到头的戈壁融为一体。
因为从未见过这辆车,咕咕警觉地将枪口对准了它。
然而一同值岗的队友 Musa 突然往正专心调整枪口位置的咕咕扔了几颗小石子,神色轻松地说车里绝不是「Daesh」(叙利亚人对 ISIS 的称呼),他曾在罗贾瓦见过这种涂装成大地色的车,全都是自己人,让咕咕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咕咕无心与 Musa 闲聊,并提醒 Musa 千万别大意,以免引起误判。
Musa 不以为意,反而淡定地将没吃完的皮塔饼全塞进嘴里,朝咕咕挑了挑眉。
咕咕擦拭着瞄准镜,时刻警惕着那辆皮卡,没功夫理他。
或许是肚子被食物填满的缘故,Musa 索性直起身子在楼顶来回走动舒展筋骨。
皮卡在据点门口停了下来,咕咕紧张地将枪口对准了驾驶位。
车门打开后,一个库尔德人从驾驶室里跳出,径直走向了咕咕他们所住的院子。Musa 朝来人吹起口哨,用库尔德语和他熟络地打了个招呼。库尔德队友抬头看到了 Musa,笑着朝他挥挥枪以示回应,并摆手让 Musa 下楼。
Musa 看了看表,大声呼唤楼下的队友赶紧来换岗,话音刚落就将枪从射击口抽回,边收拾弹夹边告诉咕咕来人叫 Subhi,他在罗贾瓦时与 Subhi 见过几面。
没多久,轮岗的 David 和 Hamzah 扛枪上了楼顶,一看到咕咕,David 就不住地抱怨睡在他铺位旁的 Sahin 睡觉总放屁,俨然一个巨型毒气弹。本打算回宿舍眯一会儿的咕咕,被 David 那「无辜」的表情逗得大笑不止,于是将抽剩的半盒烟扔给了 David,让他驱散一下那「熏得他脑袋眩晕的臭味儿」。
Musa 举起枪,脸上浮起戏谑的笑,表示回去一定用枪口堵住 Sahin 的屁股。
队友间的嬉闹让咕咕没了困意,随 Musa 下楼后,换上拖鞋的咕咕端着脸盆去水池旁洗漱,Musa 匆匆喝了两口水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刚才来据点的老朋友聊天。
Musa 极具语言天赋,只要得空就会练习库尔德语,别人因协同作战时与当地队友沟通不畅而心急火燎时,他已经能出色地胜任「翻译」一角。咕咕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对话,只见 Musa 和 Subhi 寒暄了一阵后,两人的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咕咕无意听着他们的谈话,当 Subhi 提到 Yasin 的名字时,Musa 脸上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又重复确认了了一遍 Yasin 的名字。
咕咕心里当即「咯噔」一下,将毛巾扔进水盆就往宿舍跑。
驻地宿舍的房间不大,床垫一个挨一个显得很拥挤,队友们有站有坐,有人喝啤酒有人抽烟,屋内一片狼藉。
咕咕将里间外间都找了个遍,却没有看到 Yasin,心里涌出了几分恐慌。
他比谁都清楚,在这里,任何人的死讯都会到来得毫无征兆。
何况他怎么都记不起来,昨晚值岗时,Yasin 到底有没有出去。
「有没有人知道 Yasin 去了哪里?」
半躺着的 Sahin 扭头打了个哈欠,说 Yasin 可能去了附近阿拉伯友军的驻地,也可能与 Alang 一起去库尔德当地队友的据点,商量下一步的战斗策略,但他至少能确定,早上 Yasin 还在屋里,吃完早餐才出的门。听到这话,咕咕才稍微平静了些,谢过 Sahin 后,咕咕想出去看看 Musa 他们到底在聊些什么。
没等咕咕走到 Musa 跟前,就看见 Yasin 带着几个库尔德队友进了院子。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塑料袋,隐约能看清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食物。
2
看到 Subhi 后,Yasin 很惊喜,将手中的塑料袋递给身后的队友,张开双臂给了 Subhi 一个结实的拥抱。直到 Yasin 安全站在自己面前,咕咕才松了一口气。
凝视着眼前相互递烟的两人,双手叉腰的 Musa 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往宿舍走,快到门口时扯了下发呆的咕咕,不由分说地推着他进屋。
套间里烟味太重,Musa 进去转了一圈又出来,摆手朝咕咕要了根烟。
「别这副死样子,你们刚才说的事儿是不是关于 Yasin 的。」见心事重重的 Musa 脸色越来越阴沉,咕咕捶了下他的胳膊,嘻笑着想把气氛搞得活跃一些。
Musa 没有立即回答,靠在门框上猛吸了几口烟后,突然将烟头扔在脚下狠狠踩灭,扭头问咕咕:「知不知道 Yasin 还有个弟弟?」
咕咕迟疑了片刻,冲他摇了摇头。
Musa 向外瞅了两眼,压低了语调:「Subhi 之前在罗贾瓦通讯部工作,他刚才说前几天接收到一则 Daesh 发来的视频,里面有个人很像 Yasin 的弟弟……」
说到这里,Musa 的话猛然收住,但咕咕却隐约猜出了他的后话。
「他弟弟是不是被那些混蛋给处决了?」
「视频是经过加密途径发来的,Subhi 来的目的,就是要带 Yasin 去据点附近的通讯处确认,被斩首的五个人里是否有他的弟弟。」
听到「斩首」二字,咕咕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 ISIS 的教义中,砍杀异教徒需要用宰牛刀,但针对与他们作战的俘虏,ISIS 会使用并不锋利甚至没有开刃的刀来割断俘虏的喉咙,声称让反对他们的人清醒着感受死亡带来的痛苦。
屋内的队友还在玩扑克,时不时发出尖叫和嘘声,但屋外的咕咕和 Musa,都是心神不宁地沉默着。
咕咕掏出烟点上,想以此来掩盖内心的不安,夹烟的手指竟有些发颤。他意识到那其实不是因为冷或者害怕,而是心里发堵,气愤到浑身发抖的表现。
屋内又传来一阵刺耳的拍手起哄声,Musa 脸色铁青,愤然冲进去用力踢翻了堆在门边的啤酒罐,冲屋内的队友们低吼着「Shut up!」
接着是一阵压抑又难堪的安静。也许大家是疑惑,平时脾气并不大的 Musa,为何突然发火,队友们当即扔下扑克,一本正经地问 Musa:「怎么了?」
Musa 梗着脖子不说话,情急之下咕咕脱口而出:「Yasin 的弟弟可能被斩首了。」
或许是消息来得太猝不及防,旁边的队友将灌进嘴里的啤酒又吐进了易拉罐里。
宿舍外面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满脸阴郁的 Yasin 旋即进了屋。
宿舍内鸦雀无声,大家故作轻松的将视线从 Yasin 身上移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候说一些安慰的话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咕咕盯着 Yasin 开不了口,而 Yasin 似乎也觉察到宿舍内的异常。他在套间门口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一叠纸交给 Sahin,嘱咐他按照上面的流程对特定区域做好巡逻,并说自己需要出去办点事儿,可能晚上才回来,有事的话用无线电联络。
就在 Yasin 离开宿舍后,咕咕慌忙换好鞋,与 Musa 一起跟在 Yasin 身后往外走。
按照规定,昨晚轮岗的队员白天可以在宿舍休息,不再安排任何训练任务,但看着心绪不宁的 Yasin,咕咕和 Musa 都担心,一旦确定斩首视频里有自己的弟弟,Yasin 该如何承受。他们俩想要陪着他,哪怕什么都做不了。
其他队友则挤在门口,Musa 扬手赶队友们进屋,让 Subhi 先去车里等他们,而后转身朝 Yasin 道:「Subhi 都跟我说了,我们陪你去看看,或许他们弄错了。」
Yasin 神情有些恍惚,叹了口气将提在手里的枪扛在了肩膀上,「谢谢。」
3
为了不麻烦通讯处的车送他们回来,Yasin 和 Subhi 同乘一车。
咕咕和 Musa 开着据点巡逻用的皮卡,跟在他们车后往通讯处驶去。街道两旁全是废弃坍塌的房屋,个头高矮不一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在路边玩闹,年迈的老人和妇女们坐在残破不堪的房子前,目光呆滞地注视着两辆车从眼前经过。
村子里的年轻男女几乎都加入了 YPG 和 YPJ(库尔德女子自卫军),这些老幼妇孺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坐在家门口,等待孩子们平安归来,或迎接他们的遗体。
然而,超过十人以上的聚集,就会使遭受炸弹袭击的风险成倍增加。
Yasin 将半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不停吼着:「快离开,不要聚集!散开!」
咕咕也将车窗摇下,燥热的风裹着沙尘,从降下一半的车窗钻进驾驶室,刮得咕咕脸颊刺痛。他不得不又将车窗摇上,盯着前车挥臂驱散人群的 Yasin 发呆。
身处战乱,每天都挣扎在死亡边缘,由于生活无聊,巡逻时队友们会互相开玩笑来缓解紧张情绪,可那天咕咕和 Musa 竟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路。咕咕心里一直在想,如果自己不幸被 ISIS 俘虏,是不是也会出现在他们拍摄的处决视频中。
也就是从那天起,咕咕决定无论何时都要在身上带一颗手雷,这样才能确保被 ISIS 俘虏前能炸死自己。
那天去镇里的路上还算平静,没有遇到 ISIS 的骚扰,车驶过几道沙土斜坡后就到了目的地。追着车跑过来的流浪狗围在皮卡旁狂吠不止,平日里最爱逗狗的咕咕此时完全没有任何兴致,下车后甚至想狠狠踢他们几脚。在 Subhi 的引导下,咕咕一行三人来到了所谓的通讯处——一座隐蔽在街角的破旧平房。
下了车咕咕就想撒尿,一直憋到通讯处才看见厕所,于是他示意 Musa 跟着 Yasin 先进去,自己方便完就去找他们。撒完尿后,进入指定的房间需要穿过一条走廊,临近中午,通讯处很安静,咕咕的军靴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刮蹭声显得格外响。
长廊在平房尽头拐了个弯,Yasin 和 Musa 站在拐角处正与两个女孩说话,看到他们后咕咕也加快脚步往前凑。然而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之后,咕咕愣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到 Samirah。
此刻她与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并排站着,听到脚步声,扭头朝咕咕看了过来。
咕咕很想退回去,但已来不及,Samirah 还是看到了他。
Samirah 皱了皱眉头,侧过头避开了咕咕的目光,拉着身旁的女孩坐在了房门旁的椅子上。从 Samirah 的眼神中,咕咕又看到了 Basil 死的那晚她露出的厌恶感。
咕咕对此很心烦,但他清楚自己最好还是离这个女人远一些。
他觉得既然第一次见面就给彼此留下坏印象,之后想改观就更难。郁闷的咕咕点了根烟走到几米外,Musa 也凑过来要了一根,边抽边告诉咕咕,Samirah 是陪她身边的女孩来的,女孩叫 Thara,被处决的五个人中,可能有她的哥哥。
咕咕感觉烟呛进了肺里,一边咳嗽一边咒骂了几句 ISIS。
话音刚落,原本紧闭的那扇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材不高的库尔德人探出头来,叫了 Yasin 和 Thara 的名字,让他们进去看视频。
Thara 如弹簧般站起,红着眼眶快步走到门口,嘴里不停念叨着「安拉保佑」。
然而 Yasin 却有些犹豫。
Musa 见他有些迟疑,跑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 Yasin,让他赶紧进去。
Thara 和 Yasin 一前一后进了屋,门后的人也缩回身子,将门紧紧锁上。
咕咕迅即灭了烟。
屋外等待的人并不比屋内的人轻松,甚至可以说是煎熬。来叙利亚后,咕咕的烟瘾越来越大,通常都是烟不离手,那是重压下唯一的精神慰藉。但那天等 Yasin 出来的过程中,他在心里祈祷了一遍又一遍,丝毫没有再点一根烟的欲望。
几声狗吠之后,Samirah 突然双臂交叉,像其他库尔德人祈祷安拉保佑时一样,开始轻拍双肩,嘴里低声重复着愿祷的话语。
Samirah 双眼紧闭,拍打肩膀的动作越来越急促,语速也越来越快。
咕咕能体会到,她心里的焦虑其实不比自己少。
不久后,屋内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很明显是女人的声音。
三个人几乎同时挤到门口,Samirah 用力推门后发现还是锁着的,只好焦急地拍打门框。门先是缓缓开一条缝,等咕咕他们后退两步再往里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伤心欲绝糊满泪痕的脸。Thara 哭到无法站立,扶着门框直不起身来。
Samirah 慌忙架住她,将她搀扶到屋外的椅子上坐下,而跟在 Thara 身后的 Yasin 皱着眉头,脸上的情绪很复杂。Musa 轻声询问:「视频里有没有你弟弟?」
Yasin 摇了摇头。咕咕感到自己的神经有了些许放松,至少只有一个。
Thara 一直哭个不停,Samirah 紧紧握着她的手,眼泪也跟着落下来。
三个男人面对两个哭泣的女人,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日头已到天空正中,哭声还在持续,Yasin 不停安慰着两个女孩,又跟 Samirah 说,正好他们要开车回村里,可以载两人一同回家,不用通讯处再派车送一趟。
Samirah 同意了。
因为怕 Thara 的哭声影响 Yasin 开车,Samirah 决定带着她一起坐在后车厢。
而为了保护两个女孩,咕咕和 Musa 也执枪随她们坐了进去。
Thara 由嚎啕大哭转为低声啜泣,哽咽着用库尔德语与 Samirah 对话。
咕咕用枪托捅了捅身旁的 Musa,小声问他,两个女孩在说什么。
Musa 用手拢着嘴巴凑近咕咕道:「Thara 很痛苦,不知道怎么将哥哥的死讯告诉自己的母亲,她感觉母亲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要自杀。」咕咕沉默了。
一路上,Thara 都在愿祷真神保佑哥哥上天堂,这些咕咕都能听懂,然而后来她情绪激动地说了几句咕咕听不太明白的话,却突然被 Samirah 厉声制止了。
咕咕很疑惑,扭头扫了一眼 Samirah。
与此同时,Samirah 朝咕咕和 Musa 投来戒备的目光。
咕咕恍然意识到,她们可能是有事隐瞒,或者是在说他和 Musa 的坏话。
咕咕索性抱着枪看向远处,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到达 Samirah 的家门口后,Yasin 下车继续安慰两个女孩,咕咕和 Musa 直接钻进了驾驶室,换 Musa 来开车。咕咕好奇 Thara 刚才在车里到底说了什么。
Musa 想了想,说他也不明白,回忆了一下,说:「好像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Thara 只是不停重复,真是个错误,这是一个大错,他们犯了无法弥补的大错。」
那时咕咕没放在心上,直到几个月后,咕咕才知道 Thara 说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
注:关于 Thara 说的「这是一个大错」,会在系列之后的故事中展开,是关于 Thara 在 ISIS 里当联络员的故事,而所谓的「联络员」,是去 ISIS 的卧底。
4
返回据点的路上,Musa 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开玩笑,试图调动起车内的气氛。
然而坐在副驾驶的 Yasin 始终保持沉默。
咕咕试着问他是不是因为看了血腥视频的缘故,否则怎么一路提不起劲儿来。
Yasin 直视着窗外,回了句「也没有。」
隔着车窗,几架石油精炼设备从眼前滑过,那些都是前不久咕咕他们从 ISIS 的控制区夺回来的。
眼看 Yasin 情绪低落,咕咕适时转移话题,说他们已经攻下了很多 ISIS 的据点,以后一定会把所有扛着黑色旗子的老鼠都赶出去。Musa 听罢也连声附和。
Yasin 的情绪逐渐缓和,坐直身子开始与咕咕他们聊天,不经意间从最近发生的事情聊到了家人。
最初 Yasin 也只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或许是因为害怕回忆有关家人的悲惨经历,他不愿再开口多讲,于是话题又渐渐转移到了 Samirah 的身上。
而正是因为 Yasin 的这次讲述,让咕咕对 Samirah 有了全新的认识。
据 Yasin 所说,他认识 Samirah 的时候,当时她在罗贾瓦的红十字会做志愿者。
彼时年仅 19 岁的 Samirah,曾跟随姨妈在阿勒颇生活,叙利亚战乱发生后,为了躲避空袭又回到了罗贾瓦。Samirah 的姨妈是一名教师,她自小跟着姨妈生活,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男女平等有着强烈的憧憬。耳濡目染间,穆斯林女性地位的低下让她决心摆脱所谓的传统束缚,成为像姨妈一样优秀的独立女性。
Samirah 听得懂英语,虽不能流利地与别人对话,但可以简单交流。她在红十字会负责为外籍医护志愿者做翻译工作, Yasin 感慨道,这个女孩有着异于常人的毅力,每天结束繁忙的工作后,还要利用空闲时间学习法语和阿拉伯语。
然而这个试图反击命运的女孩,却并没有因自己的努力而得到上天的任何优待。
Samirah 的父亲在爆炸中砸断了左腿,两个哥哥加入 YPG 后相继阵亡于前线,母亲因为承受不了这种痛苦而自杀。如今家里仅剩下她和残疾的父亲相依为命。
驾驶室内闷热得令人眩晕,咕咕打开车窗,点了根烟。
干热风吹打在脸上,咕咕想起 Samirah 每次出现时坚毅的眼神,说「如果没有战争,Samirah 一定是个有梦想的女孩,只可惜她生错了地方。」
开车的 Musa 适时接过了话头。「生活在一个如此混乱的地方,没有国籍,没有尊严,还谈什么梦想。她每天的梦想应该是活着才对。」
咕咕觉得 Musa 的话虽然不入耳,却是当前局势下不争的事实。
也许是太久没有和人倾诉了,也许是 Musa 的话刺激到了 Yasin, 他说,自己的母亲就是带着痛苦死去的,因为患有严重的地中海贫血,她的免疫力很差,需要经常输血来补充红细胞,心理极其脆弱。但战争开始后,每个人都像置身于炼狱中,除了吃食问题陷入困境,连活着都成了安拉的奖励和恩赐。母亲目睹过 ISIS 对平民的杀戮,也经历了她生活的地方是如何从一个静谧美好的城市变成废墟,加之贫血症得不到持续的治疗,导致她终日忧郁不安,最终选择割腕自杀。
Yasin 顿了顿说,「在穆斯林教义中,自杀的人是无法上天堂的。」
他的母亲宁愿去地狱,也不愿继续挣扎在这个世界上。
Yasin 像是第一次打开了话匣子,又数落起自己的弟弟来。
Yasin 加入 YPG 后,嘱咐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 Ghazi 在家照顾父亲,但他离开后,每次与父亲通话时他都在抱怨弟弟时常彻夜不归,根本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Yasin 因训练任务繁重,无暇打电话教导弟弟,两个兄弟的交流也十分有限。
然而 Yasin 入伍半年后,他们的父亲在一场爆炸中身亡,弟弟 Ghazi 因为不在家,幸运躲过一劫。父亲的离去,让 Yasin 和 Ghazi 彻底成了孤儿,Yasin 还记得弟弟来找他的时候,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Ghazi 哭着说既然无论如何都会死,还不如趁活着的时候打死几个 ISIS,也算还有点价值。
那次意外发生后,Ghazi 也加入了 YPG。
Yasin 的语调显得很沉重,咕咕往副驾驶方向探过身去,忍不住问 Yasin:「从来没见过你弟弟,既然通讯处让你去看处决视频,是因为他被 ISIS 俘虏了吗?」
Yasin 犹豫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此时,车恰好在据点前停住,Yasin 趁机岔开了话题,他交待咕咕和 Musa 再去一趟 Samirah 的家里,给 Thara 送些吃食,自己要去一趟阿拉伯友军的驻地。
Yasin 说,自己从镇里拿回来的肉和牛奶都很新鲜。
Thara 刚刚失去弟弟,是需要补充一些能量的。
5
与 Yasin 分别后,两人驱车再次前往 Samirah 的家。
途中 Musa 一直在分析,腼腆的 Yasin 会不会是喜欢 Thara,但又不好意思亲自去关心人家,所以才让咕咕他俩去送东西。咕咕连连摆手,「绝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Yasin 喜欢的是 YPJ 里的 Eva。」怕口无遮拦的 Musa 再惹麻烦,咕咕警告他千万别再乱说,Yasin 这两天心情不好,Musa 得小心被安排天天去巡逻。
一番叮嘱之下,才算堵住了 Musa 那张八卦的嘴。
抵达到 Samirah 的家,咕咕和 Musa 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虽然咕咕的库尔德语不太好,但最常用的几句他还能听得懂。
「你会受到真神的惩罚!」男人的声音十分刺耳。
「不,安拉会赞扬我是个英雄!」Samirah 毫不示弱。
等屋里父女俩的争吵渐渐宁熄,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准备进屋看看。
屋内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争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儿,褐色的碎瓦片铺了一地,那应该是药罐,灰黑色的水沿着地面瓷砖的缝隙正往远处淌。
Samirah 的家 | 作者图
Samirah 和父亲剑拔弩张,两人的脸色都不好。
Thara 抱膝坐在床垫上不知所措,进屋后的咕咕和 Musa 更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意识到有人进来了,屋内三人的目光都望向门口,咕咕再次感受到了 Samirah 那犀利倔强的眼神。他本想说几句话,让这对父女俩消消气,但瞥见 Samirah 那张冷漠的脸,又觉得她父亲应该听不懂英语,话到嘴边索性又咽了回去。
没想到,Samirah 绷着脸绕过咕咕和 Musa 走了出去,Thara 也紧跟她出了门。
女儿离开后,Samirah 的父亲打量着突然到访的两人,语气不悦地问他们,「有什么事」,Musa 拎起手里的食物在他眼前晃了晃,解释说来送东西给 Thara。
男人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塑料袋,杵着拐杖挪到床垫旁,朝旧茶几一指,示意 Musa 将东西放在上面,自己则坐在堆满杂物的床垫上数落起女儿 Samirah。
男人不断抱怨:「这个女儿是真神派来惩罚我的,我死了之后要去天上赎罪!」
Musa 见男人的火气有增无减,索性坐下与他聊起天来。
库尔德语不流利的咕咕根本插不上话,干坐着也感到无趣。或许是听 Yasin 讲完 Samirah 的故事后对这个女孩很是同情,咕咕决定趁 Musa 和男人聊天的工夫,将地上的脏污收拾干净,这样 Samirah 回来就不用再费劲儿打扫屋子。
屋内的陈设都很破旧,正对门口的那面墙上挂着 Samirah 母亲和两个哥哥的遗照。
令咕咕感到意外的,是侧墙上贴满了大小不一的彩色照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看着这些几乎盖满了大半个墙壁的照片,咕咕心里忽然泛起几分酸涩。
因为上面有些面孔,咕咕似曾相识,他们都在与 ISIS 的战斗中阵亡了。
咕咕看着墙上的照片出神,突然被 Musa 的一声喊叫吓到。
等咕咕回过头,看见 Musa 正愤怒地指着身旁的男人道:「他指责自己的女儿从来不穿布卡(伊斯兰女性穿的罩袍,含头巾面罩和长袍),还崇尚女性自由和男女平等,将来是要被安拉惩罚下地狱的。我实在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咕咕听罢用口型说了个单词:「Stupid!」并让 Musa 告诉 Samirah 的父亲,在很多国家都不分男尊女卑,人人生来平等,穿布卡是对女性的极度不尊重。
Musa 与男人辩论起来,眼看对方的语调越来越高,咕咕也尝试用简单的库尔德语加手势尝试与他沟通,想让男人可以明白,库尔德女子自卫军比男人还英勇,她们是抗击 ISIS 的主力军,从来不穿布卡,依旧是库尔德人最敬重的战士。
然而就是咕咕的一番话,彻底惹怒了男人。
6
Samirah 和父亲矛盾的源头,就是因为她一直在申请加入库尔德女兵组织。
今天 Samirah 陪 Thara 去镇里,父亲在她屋里又发现了入伍申请表。
一时间这位父亲怒不可遏,将所有东西包括女儿看的那些崇尚女性自由的书籍和日记,扔进瓦盆里烧成了灰烬,将堆灰烬放在屋子正中等待 Samirah 回来。
Musa 单手托着下巴,顿了顿说:「你应该感到光荣,她是个勇敢的孩子。」
咕咕也表示赞同。
男人的眼中转瞬被一种忧伤填满,额头上挤出几道深缝,向他们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真主啊,原谅他们,只有没当过父亲的人才会说出这种冰冷的话!」
男人低吼道,表示库尔德女兵都是敢死队,只要上前线就是送死。
他的两个儿子已经死在了战场上,他不能再让自己的女儿去送死。
虽然不去战场也有危险,但他希望能与女儿死在一起,去天堂可以结伴而行。
咕咕和 Musa 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Musa 转而开始安慰这位心有苦衷的父亲。
咕咕也找了把扫帚,将碎瓦片和灰烬往门外扫。
Yasin 发来消息,询问咕咕有没有安全到达 Samirah 的家,他随手拍了张自己将垃圾拢成一堆的照片,告诉 Yasin 他们在解决父女矛盾,晚会儿再回据点。
将屋内清理干净后,Musa 也结束了与男人的交谈,站起身来彼此拥抱了一下,又与咕咕商量要再去找 Samirah 聊一聊。两人绕到村外的荒滩后,呛人的沙土气味愈发浓郁,道路连分了几道岔,Musa 开车拐上了一条相对宽敞的路。
斜坡上,几个孩子在隆起的沙子里打滚,头发和身上都是沙,却依旧乐此不疲。
孩子们天真的笑声在车外的黄沙中肆意张扬。这种景象,让人心痛。
车在村外饶了好几个来回,孩子们大都认得国际志愿军的皮卡,几个光脚的少年跟在车后欢呼跳跃。这里的很多孩子不喜欢穿鞋,但似乎感知不到脚疼。
咕咕摸了摸衣兜,这次身上没装糖果。
糖在库尔德战区属于一种昂贵的东西,一般人很难吃到。因此咕咕总喜欢找能弄到糖的人,高价买回一些糖果和甜食,遇见孩子的时候,分给他们。
战乱中的孩子太痛苦了,至少这些糖果能让他们记得甜的味道。
车不断前行,道路中间赫然出现了一个高耸的大土丘。远远望去,隐约能看到许多孩子或蹲或站地挤成一团。靠近后,咕咕他们才发觉,Samirah 也在其中。
土丘的斜坡旁倒着一堆堆垃圾,两个瘦弱的孩子正穿梭在这些废弃物中,寻找自认为有趣的新鲜玩意儿。见咕咕和 Musa 靠近,两人先是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衣着和装备,在感觉不到危险后,便兴奋地将捡到的「宝贝」拿给他们瞧。
对于咕咕和 Musa 的到来,Samirah 并没有驱逐的意思。
她只冷漠地瞅了他们一眼,就又低头与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继续喂食小狗。
在一旁双臂抱膝呆坐的 Thara 意识到咕咕和 Musa 应该是来找 Samirah 的,于是起身将其中两只小狗抱起来,引着孩子们去远处玩耍。刚出生的狗崽被孩子们围在中央,它们的动作和走路姿势令孩子们开心地尖叫和大笑。
被孩子们安顿好的小狗 | 作者图
在这里,流浪狗随处可见,但中弹死亡几率比人还低。
ISIS 不会朝任何一只狗随便开枪,因为那纯属浪费子弹。
Samirah 看向咕咕和 Musa,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并不想搭理他们。
考虑到自己和 Samirah 有过节,咕咕将 Musa 推到身前,让他去做「和事佬」。Musa 没有闪躲,只是告诉他,女孩会讲英语,一旦自己搞不定,就让他记得帮忙相劝。
咕咕毫不犹豫地做了个「OK」的手势。
7
Musa 开场白尴尬又生涩,客套几句后,为表示尊重,年长的 Musa 对 Samirah 没有以兄妹相称,而是直呼其名。本不愿说话的 Samira 紧接着也有了回应。
两人闲聊了几句关于 Thara 弟弟的事。
咕咕端着枪在他们身旁来回踱步,时刻警惕着 ISIS 的到来。
见空旷的四周没什么危险后,咕咕索性放下戒备,加入孩子们的游戏。
Musa 的劝说一直没有切入重点,咕咕陪孩子玩了一会儿后,心情放松了许多,终于鼓起勇气,走到 Samirah 身旁对她说:「加入 YPJ 的事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他盯着用铁丝在地面上划来划去的 Samirah,表面虽淡定,心中却忐忑。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Samirah 并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一反常态,用平和语气告诉咕咕,自己已经考虑得非常清楚了,如果不加入 YPJ,她和其他被 ISIS 认为是异教徒的女孩一样,一旦被 ISIS 抓到,注定会沦为性奴。与其毫无尊严地死去,还不如去 YPJ 为正义和自由而战,阵亡在前线总比被践踏致死强。
咕咕想不出劝解,只好说:「替你父亲想想,他很可怜,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
Samirah 直视咕咕的眼睛,用英语反问他:「你为自己的家人想过吗?即使他们不同意或者不知道,你还不是加入了 YPG。」这话瞬间令咕咕哑口无言。
Musa 发觉咕咕没再回应,慌忙唤了一声「Samirah」刚准备截住她的反驳,不料却被面色阴沉的女孩继续反问:「如果你们国家的同族姐妹被 Daesh 当成『低贱的奴隶』随意买卖,同族兄弟像牛羊一样被肢解残杀,你们今天还会理智地站在这里劝我不要去前线战斗吗?」咕咕喉咙发紧,甚至无法控制面部肌肉的抽搐;Musa 眼中的神色也有些复杂,捡起一块石头从左手抛到右手,没再吭声。
眼前的女孩,咕咕肯定是无法劝解的。Thara 不知何时来到了 Samirah 的身旁,蹲下身来用胳膊环抱着她的肩膀,告诉她,自己会陪她一起加入 YPJ。
Musa 双手抱在胸前,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又询问 Samirah 是否要乘车回家。
Samirah 道谢,因为她和 Thara 要带着这群孩子一起回村里,所以不坐车。
掸了掸裤脚上的土后,Samirah 朝远处挥了挥手,几个小孩正在为流浪狗找家。
年龄稍大的男孩弯腰将狗抱在怀中,一路小跑跟随 Samirah 的指引往身后的废弃民居奔去。咕咕和 Musa 在那里看到了他们为流浪狗千挑万选的「家」。
那是一处被炮轰过的民宅,Samirah 将堵在灶台门口的烂铁皮抽开,抱着狗的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将几只小狗放了进去,灶台虽然不大,却至少能遮风避雨。
互相告别后,Samirah 带着一群孩子离开了,大家约定明天再来看望几只小狗崽。
夕阳像往日一样漂亮,正朝着西边沉落。此时的战场,万籁俱寂。
视线中的 Samirah 唱着本地反击 ISIS 的歌谣,在金色的光影中渐行渐远。
回据点前,咕咕回头看了好几眼,那是他在战场上看到的最美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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