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先生走了。我们熟悉的“香港四大才子”——金庸、黄沾、倪匡、蔡澜,至此只剩下一个蔡澜。特别是在这个萧瑟的时节,在香港风光不再的大背景下,有些东西特别能触动我们关于历史的记忆。
香港这个地方因为特殊的历史,以及和大陆紧密的关联,有很多我们能够充分理解,但是却未必熟悉的爱恨情仇。很多人可能跟我一样,知道倪匡是因为卫斯理系列小说和电影,特别是许冠杰的精彩演绎,可以说让人过目不忘。但对于倪匡本人的身世未必了解。
倪匡是上海人,兄弟姐妹多达七个,倪匡排行老四。父母都是小职员,在1950年的时候却很有远见也很有决心,居然带着三个孩子就润了香港。不幸的是,倪匡并不在其中。但当时年仅15岁的倪匡并不伤心,在当时那种火热的革命氛围中,他跑到苏州,考取了当时培养公安人才的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在那里简单受训三个月就上了岗,成了一名年轻的革命干部。当时的公安还属于部队的序列,所以倪匡严格的说,算是参了军。
刚开始的时候倪匡革命热情十分之高,不仅参加了诸如土改、治淮、改造盐碱地之类的工作,还主动去苏北创建劳改农场。1955年的时候,20岁的倪匡又主动申请离开江苏,去遥远偏僻的内蒙兴安盟扎赉特旗绰儿河畔开辟劳改农场,这份主动的热情,毁了他的理想,也永久改变了他的人生。
倪匡所在的劳改农场位置极偏,可以说是与世隔绝。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但凡是单位这种东西,那一定是都是符合“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规律的。等级森严、特权盛行,事无大小都要汇报思想、开会检讨,给年轻的倪匡结结实实的浇了几盆冷水,和他曾经幻想的那个平等的革命世界完全是两码事。倪匡的本性就是传统的中国文人的性格,不服管教,爱好自由,这就注定了他悲剧的角色。
他后来因为私自养狗咬伤了书记,又在冬天因为拆了一个废弃小桥用来生火取暖被人告发“破坏交通”,还在批斗会上仗义执言,为犯小错的同事伸冤,结果被领导视为必须拔之而后快的眼中钉,数罪并罚,被软禁数月,单位甚至准备组织一个专门的法庭来审判他,情况岌岌可危。这个满怀革命理想的青年,眼看就要和那个年代无数的知识分子一样,湮灭于历史的浊流之中。
幸好倪匡有个蒙古族好友,千钧一发之际劝他赶紧西润外蒙,以求生机,并给了他一匹老马。就是依靠这匹老马,倪匡在某个雪夜出逃,奔向自由。但是他不辨方向,并没有走到外蒙,而是稀里糊涂的向东走到了黑龙江泰来县,在此他扒上火车,又一路南下,找到了在辽宁鞍山钢铁厂工作的大哥。但是大哥也不敢收留他,他于是又乘船潜回上海。在上海,四处碰壁,无人收留的倪匡最终动了远润香港的心思。毕竟,父母和三个姊妹都在那里。
然后,
多次靠吃老鼠、蚂蚁、棉花充饥,走了三个月的路到达广州。之后其刻制印章,瞒过关防人员,成功逃离中国大陆,经澳门于1957年7月成功偷渡到香港。辗转五千里,他终于从一个即将在内蒙劳改场里被爆锤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一穷二白的但终究有了自由的新香港人。从开始的码头苦力,最终依靠自己的笔头,实现了个人命运的逆转。。
也正是因为前后长达30年的大逃港中,无数诸如倪匡这样的人才的源源不断的涌入,才真正的开启了香港经济腾飞、乌鸡变凤凰的奇迹之路。他们在动荡的祖国是弃之如敝履的废柴,到了香港却书写了各式各样的传奇。和倪匡同时代逃港的很多大陆年轻人,最后都成了香港各阶层的翘楚,简直不胜枚举。比如金利来的曾宪梓、壹传媒的黎智英、“期货教父”刘梦熊、“乐坛教父”罗文、“金牌编剧”梁立人等,有人甚至做过统计,上世纪末香港排名前100位富豪,有40多人是和倪匡一样的逃港者。
但是倪匡真正让我觉得很难得的,并不是个人后来的成功。而是他对于自己的苦难,始终保持着难得的清醒。在他晚年接受媒体的采访时候,记者问他,你说过香港如果失去某些优点,就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城市,你说的这些优点是什么?
倪匡不假思索的说,自由。环境的自由、言论的自由。
他不仅这么说,其实也是这么做。在中英联合声明之后,他又在1992年,花甲之年再远赴美国,定居旧金山,追寻自己的念念不忘的自由。直到2006年夫人思乡才回归。但终其一生,倪匡都没有再回过大陆。虽然靠笔杆子混饭吃,写过无数的奇幻甚至情色,但是
他从来没有唱过赞歌,一句没有。他曾决绝的说,我从来不相信一国两制,那都是共产党一句话的事。有人质问他是不是用妓女比喻过中共,他说没有,我很尊重妓女,那种比喻是侮辱妓女。在1949后出走香港的众多海派知名作家中,张爱玲、倪匡、潘柳黛是三个杰出代表。张爱玲如今还被称为润学天后。但这三个人都有个不约而同的特点,就是都润了两次。张爱玲短暂停留香港后也是远赴美国,潘柳黛在1988年携全家三代再次从香港出发,移民澳洲。
在倪匡那一代人中,经历过苦难的人数不胜数,但是我们知道,能够读懂苦难、反思苦难、牢记苦难的人却是屈指可数。很多人往往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把家国、个人的悲剧,让历史与时代背锅,稀里糊涂的负重前行。甚至反过来,融入其中,甘为砂石。比如我们身边至今都还有很多人为恢复高考这样的事情感激,可是,那不是你被别人夺走的吗?某天忽然还给你,怎么就成了一种恩德?
大部分中国人,底子温良恭俭,遇见人生的苦难和不公,也总是会第一时间归结于自己的能力和命运,他很难也不敢去想,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制度其实负有更大的责任。当一个勤劳的人不足以温饱,当一个正直的人不足以苟活,当一个善良的人不足以立身,那就根本不是能力、命运或者艰辛探索的事。所以我其实不单是喜欢倪匡快意恩仇的小说笔触,更喜欢他说透、看透,并身体力行的人生。真正经历苦难并审视苦难的人,对于黑暗的憎恶和对于自由的向往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有些苦难,是无法也不能原谅的。有才华的笔杆子任何时代都不缺,但是有才华、有见识,还有一点桀骜不驯的骨气的,一直都是稀缺品。
而今看着香江的沧桑巨变,荣衰轮回,不由得让人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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