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就像‘麻药’。它是不可以被取代的东西。”Iris(化名)说。今年30岁的她住在上海,是一位室内设计师。和其他居住在这座城市的2500万居民一样,她也经历了2022年那场长达65天的新冠封城。
土豆、西葫芦、面条和午餐肉,Iris是幸运的,并没有怎么挨饿。除了研究食谱,线上脱口秀成了她为数不多的连接外面世界的窗口之一。
“我能感觉到大家都想讲讲自己封城期间的感受,多好的素材啊,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个不能讲。”腾讯《脱口秀大会》第五季的录制恰逢上海封城结束。在当前的政治环境下,中国脱口秀的创作题材一直受到常态化的审查。
“但只要有一丝丝表达的机会,他们还是愿意去说,这是最动人的。”虽然有点像“带着镣铐跳舞”,Iris仍在努力寻找和自己相同的频率。
“99号楼居民,下楼排队做核酸了!”每天早上,Iris都会被志愿者高音喇叭的喊话声吵醒,随后播放运动员入场式的曲子,她就知道她的“麻药”劲过了。
时光倒回2019年的夏天,Iris有空就会去看脱口秀的线下演出。五六十平米的演出场地,一支话筒、一束光、几排硬背座椅,来的人挤在一起,坐不下就站着——听演员讲点“冒犯”别人的段子。
脱口秀被认为是“冒犯的艺术”。这里的“冒犯”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冒犯,而是指演员在输出观点的过程中,刺激到观众的价值观,不同观点的碰撞触发新的思考和视角。在Iris看来,脱口秀好笑只能算是“及格线”,更不是“为了冒犯而存在”,应该获得舞台上短暂的“豁免权”。
如果演员没有“冒犯”成功,她会下意识和邻座的陌生人确认眼神,意思是:“嗯,你懂的,这个梗垮了。”
Iris认为这才是脱口秀吸引人的地方——“冒犯”产生的一种默契和情绪共振。但共振中所涉及的政治和社会敏感议题,恰恰是当下中国社会的“红线”。
5月13日,笑果文化的脱口秀演员李昊石(House)在北京参与线下演出。
演出结束后,微博网友“不愿透露姓名的曼联球迷天某”发文称,李昊石所讲的段子中提到:在山上看见两只追松鼠的野狗,让他想起八个字——“作风优良,能打胜仗”。
这名网友认为,这个梗“侮辱了人民子弟兵”。
“这八个字怎么了?”在House事件之前,Iris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八个字,但一位共产党员朋友告诉她,这句话“属于敏感话题,就不该说”。
“作风优良,能打胜仗”这句口号,一直被当局用来形容中国军队。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于2013年11月在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上提出,全句是:“建设一支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人民军队,是党在新形势下的强军目标。”
事件发酵后,有网友晒出了中国1956年摄制的电影《上甘岭》中的桥段: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枪林弹雨的紧张气氛下抓捕松鼠作乐。暗示这和李昊石段子中描述的场景相似。
李昊石本人迅速在微博上道歉,称自己在演出中使用了非常不恰当的比喻;他所在的上海笑果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也很快发布道歉声明,并无限期暂停所有演出活动。北京市文旅局17日宣布,对笑果文化作出行政处罚, 警告、没收违法所得132万多元,并罚款1335万多元。依据是该公司行为违反了《营业性演出管理条例》第二十五条、第二十六条。《人民日报》、新华社称其“严重侮辱解放军”。
“House就是为了搞笑想抖个机灵,没想到网友上纲上线。如果他的整个段子吐槽了三个小时解放军,被拘留也行。但是他好像只是说了那八个字,太不值了。”
Iris 认为,如果在中国说脱口秀,就要吞下大环境的无奈,因为短期内环境是不会改变的,大陆的演员如果想生存,就没办法把输出真正的观点放在首位。“怎么说”似乎比“说什么”更重要,“输出观点可以不用这么直白。”
李昊石呈现的这类脱口秀来源于美国的“单口喜剧”(stand-up comedian)。在美国,“单口喜剧”通常是由一位喜剧演员配上一支麦克风,在剧场或具乐部中表演段子;而“脱口秀”(talk show)就有些类似所谓的“谈话节目”,通常会由一位主持人与来宾一同围绕特定话题展开讨论。
中国舞台上如今的很多“脱口秀”节目,严格意义上讲实际的表演形式是“单口喜剧”。
美国白宫记者协会晚宴的传统始于1921年。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每年的晚宴都会有一位喜剧演员的脱口秀调侃总统和媒体,内容轻松的讲话风格持续了将近一百年。
2010年,美国亚裔脱口秀演员黄西(Joe Wong)在受邀参加美国白宫记者年会演出时,“吐槽”了时任美国副总统拜登:“我读过你的自传,今天见到你了,我觉得自传比本人好很多。”
脱口秀从来都不是一种四平八稳的艺术表现形式。但这种“以下犯上”的风格,在中国的环境下似乎有点“水土不服”。
“不允许挑战”“很可悲,又在意料之中。”
25岁的Lan D(化名)是湖北人,今年是她疫情后三年第一次回家。她从2018年开始看脱口秀,原本计划去上海看笑果的线下演出。
2019年本科毕业后,她一个人来到爱尔兰攻读研究生学位。这个决定并非偶然。
“这是我距离中国的审查制度最近的一次。”在Lan D大二的时候,她负责组织学校的演讲比赛,其中一个议题是关于2017年发生在北京红黄蓝幼儿园的虐童事件。虽然只得到最后一名,但这是Lan D认为最有社会价值的节目之一。演出结束后,团委书记把她叫到身边说,“你们都没有审过演讲稿吗?怎么可以讲这个?” Lan D反问:“这个演讲比赛的主题不是叫‘为时代发声’吗?”
“中国大部分人的思想可以说被禁锢了,或者说是已经懒得去思考,往哪个方向走。”这是Lan D回国之后最大的感触。
“大家都在讲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只要和政府、党扯上关系的,就是不允许挑战的,只是没有明说而已。”Lan D认为,中国和西方的脱口秀无论是从段子的精彩程度和观点上,水平都差很多量级。
彼时,中国的脱口秀虽然还没有“行业”一说。但在艺术表现形式上,早已有了结合社会议题针砭时弊的一系列节目。1996年,中国主持人崔永元主持的《实话实说 Tell It Like It Is》,被认为是中国大陆真正意义上的脱口秀节目。节目会对中国社会议题展开讨论、邀请嘉宾与观众互动。2009年,《实话实说》遭遇停播,理由是收视率欠佳。但在“豆瓣”—— 一个中国的社交媒体平台,曾经被称为“相对自由讨论的天堂”,节目评分高达8.2(满分为10),一则被点赞最多的留言写道:“一个睡不着的人,容易对着睡着的世界说几句风凉话。”
中国对言论的审查制度似乎已从新闻报道领域渗透到将社会热点问题融入段子的脱口秀。从《实话实说》,再到周立波的《壹周·立波秀》、金星的《金星秀》、笑果文化的《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
中国的脱口秀创作题材受限,却激发了创作者的潜力去挖掘更多元化的内容,在夹缝中试探着“红线”,有的金句甚至成为热点话题。
“他明明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普通,但是他却可以那么自信?”脱口秀演员杨笠对中国男性自尊心的试探引起了激烈的网路辩论,随之衍生出的词汇“普信男”(普通而又自信)被网友指制造“性别对立”;双胞胎颜怡颜悦在台上吐槽相亲催婚,直指婚姻家庭相关的社会议题:“我们身边就总有些人特别烦人,自己结婚了就开始催别人结婚,搞得我觉得婚姻这个组织,特别神秘,一进去了就得发展下线。”庞博用段子中提到的“蔬菜盲盒”,讲述了自己在上海封城期间的生活,暗指隔离期间因为不能出门购买物资,只能吃到社区送来的菜。
每一季的《脱口秀大会》打出一个个惊险的政治“擦边球”后,比赛中关于中国的生育、就业、性别平等、女性权益等社会热点的话题往往都会冲上微博热搜榜。
迅速成长的行业与触礁的从业者在House事件之前,脱口秀正在成为中国年轻人热爱的新娱乐方式。据中国演出行业协会发布的《2021全国演出市场年度报告》,2021年脱口秀市场商业演出达1.85万场,票房收入3.91亿元,比2019年增长逾50%。2022年在专业剧场举办的大中型脱口秀演出场次与上年相比略有上升。
2022年的“白纸抗议”发生后,笑果的脱口秀演员孟川在2022年11月27日在微博写下:“希望我的软肋能成为南传孩子们那样的硬骨头。”他提到的“南传”被视为去年“白纸运动”抗争首发地的南京传媒学院 。之后孟川的微博处于“禁言”状态至今。另一名脱口秀演员池子,在今年2月北美巡演中公开谈论中国的防疫政策以及审查制度,很快他的信息遭到中国社交媒体和网路的封杀。
“如果言论这么不自由,那就去搞一个网上发言的法律。现在的民族主义太过了。还会有人敢去讲吗?也许会有更多的观众去举报。最后就变成新闻联播了吧。”Iris不能理解,脱口秀为什么会变成一个“给别人定罪的地方”。
八个字引发了整个行业的“寒蝉效应”,中国脱口秀从业者也开启了“自我审查”,多地文化监管部门已取消或延期了脱口秀的演出计划。这显示北京当局整顿文化娱乐市场的举动日趋升级。BBC中文尝试联络十三位中国大陆脱口秀演员和两位行业内的经纪人,但他们都拒绝了访问的要求。
有人甚至担心,这场针对脱口秀的审查,会让中国回到文革那个“不会笑的年代”。
Iris觉得中国的审查制度会越来越严格,以后能说的东西会越来越少。能听到中国人讲的脱口秀,对Iris来说非常重要,“我想听中国人吐槽中国的东西。”她说,因为西方脱口秀演员,虽然也会有涉及到中国的段子,但不会对中国的文化那么熟悉,也不会有深度的共鸣。
“脱口秀是我的政治零食,戒不了。”Lan D说,“中国可以说的多了去了,每件事情都可以变成段子。”
House事件后,脱口秀演员卡姆在微博发帖称“欢迎House进群”。
2020年,出生于新疆克拉玛依的卡姆因吸食大麻被捕。2021年1月9日,卡姆刑满释放。
这条微博转发过万,但很快遭到审查。卡姆随后在微博中回覆网友:“论一个幽默的力量,一群人笑,一群人就得哭。”有网友评论:“以后大家都别随便笑了。”
也许在卡姆所说的“群聊”里,中国的脱口秀演员抛开了政治正确的枷锁,在“冒犯”的边缘寻找到了一个正确的“打开方式”。
“中国的脱口秀没有未来。”Iris认为,“这是一条自我架构的红线,它让我们自我审查。这很不公平,也是最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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