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已有百多年历史的戏棚,每逢神诞或传统节日就会在各区见到它的踪影。这个以竹木临时搭建的流动表演场所,除了为市民提供娱乐外,对许多老一辈来说,更是承载陪伴他们成长的集体回忆。
不过,时代变迁,戏棚文化好似跟这个社会格格不入,有人指摘其老土,有人指摘它的去向就是博物馆。
为了将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承传下去,由香港康乐及文化事务署主办的“中国戏曲节2023”,月前在维多利亚公园搭建的大型戏棚举办“太平处处是优场——维园粤剧戏棚汇演”,本地多个粤剧团联合资深粤剧名伶新剑郎、龙贯天、罗家英等粤剧演员带来表演,观看者众多,重现昔日市区棚戏的地道文化。
不用一钉一铆的中国建筑智慧
戏棚的最大特色,就是不用一钉一铆,随建随拆,这是一种集力学和工程学于一身的技术。搭建戏棚没有图则,全凭搭棚师傅经验,“以心为图,以眼为尺”,搭建过程中只使用竹子、杉木、篾带等基本材料,并借助锯子、锥子、手套等简单工具,在数周甚至数天内,灵活地搭建出容纳少至百余、多至数千观众的戏棚,真正体现了中国传统的建筑智慧。
搭棚技艺在中国有悠久历史,据研究早于隋代已有京城扎棚看戏的情景,汉代的百戏表演中已使用竹架撑起的“棚阁”,是竹戏棚的雏型;至宋代更有搭建临时戏棚的文字记录。清代以来,随着神功戏及地方戏曲蓬勃发展,各地对临时戏棚的需求大增,不少搭棚师傅到各乡村谋生,逐渐发展出独有的戏棚搭建技艺。
“太平处处是优场——维园粤剧戏棚汇演”
香港有关戏棚最早的历史记载出现在十九世纪末。早年香港乡郊面积广阔,每逢神诞、太平清醮、盂兰胜会等特别的日子,香港不同的小区,尤其是新界的乡民或渔民,以及粤语地区一带的广府、潮州和海陆丰等族群,除了举行各种宗教仪式之外,都会聘请搭棚师傅搭建戏棚,“请神看戏”,配合神诞节庆的祭祀性质,祈祷年节风调雨顺,故戏棚上演的大戏被称神功戏,娱神娱人。
上世纪60、70年代,香港城市蓬勃发展,又开始兴起市区搭棚演出,一些在市区运动场搭建的戏棚,几乎常年无休,是不少年轻粤剧演员职业生涯的起点,成为香港地道文化的独特景致。
香港戏棚搭建技艺的传承,亦因本地以神功戏酬神祭祀的传统而得以延续、壮大。
早期的戏棚以竹木结构为主,常用的竹枝非常讲究,俗称“茅竹”,均要生长三年才有足够粗度作搭棚之用。加上竹枝的轻盈和柔韧性高,就是遇上竹棚倒塌,相对伤害性较低,而且便宜得多。棚顶及棚身铺上葵叶,整体上已初具现今戏棚的形制及规模。后来由于战乱,部分搭棚师傅从广东肇庆、东莞、宝安等地迁至香港定居,并把他们的技术与香港本地的戏棚工艺结合,经历几代传承及改良后,发展成现时所见的戏棚建筑形态。
筑棚结构严密,稳打稳扎,戏棚搭建技艺后来更被列入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且,香港容许搭戏棚的地方亦很有弹性,沙滩、球场,甚至悬崖边都可以搭戏棚,屹立崖边、每天抵受海风大浪的蒲台岛戏棚便是其中一个例子。
戏棚搭建技艺被列入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戏棚除了是一个酬神场地及表演舞台,亦为人们提供有瓦遮头的休息空间。以往戏班搭红船到乡镇演出是一件盛事,乡民不惜走几里路来看戏,散场后要在晚上回村颇为危险,加上酬神活动通常历时数天,每天来回甚不方便,所以戏班设有“天光戏”演出,让乡民可以通宵看戏,又或在戏棚内休息到天亮才回乡,可见戏棚在许多人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没人入行难以传承
多年以来,戏棚内上演的神功戏一直面临观众老化的问题,同时,随着戏棚师傅年华老去,没有新血入行的情况下,懂得搭建戏棚的人买少见少。
作为曾经的粤剧摇篮,发展到如今,香港商业性质的棚戏不复存在几十年,节诞愿意搭传统戏棚上演神功戏的组织者也愈来愈少。根据学者陈守仁统计的数据显示,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香港粤剧神功戏在不断收缩,从最初每年近30个戏班演出305天,到今年只有11个戏班上演145天。上世纪70年代中,经济发展,当时的政府以消防条例、噪音问题、以及搭戏棚演戏或占用青少年运动场地等为由限制其发展空间,加之现代戏院的兴建,新光戏院、香港大会堂等渐次而生,从而令本地戏棚生存空间渐窄。
如今,懂得搭建戏棚的人买少见少。
目前香港只余下两间戏棚搭建公司,戏棚师傅仅20余人,资深戏棚搭建工程统筹更是屈指可数,人称“棚婆”的张雪英便是其中之一。她说搭戏棚工资不算高,又要日晒雨淋,甚少有年轻人愿意入行。“试想要爬到十几层楼高,在烈日下四十多度,朝六晚八地工作,很多时候工作地点在新界甚至离岛,未必会有人愿意做。最要命的是神诞或盂兰胜会有指定日期,必须在死线前完成搭建,即使红雨、黑雨也要赶工,风雨不改兼且没有假期,无人入行确实可以理解。不过跟粤剧一样,我们是靠师傅口传耳授,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戏棚扎篾的方式千变万化,全凭师傅经验而建,如果无人继承下去,相信总有天会失传及消失。”
不单搭棚师傅缺人,现在棚戏安排整体演出也多了困难。传统上,到戏棚演神功戏是粤剧演员磨练上位的必经阶段,不少二、三线演员也是在戏棚演日戏受到肯定,他日才能成为老倌。但近年多了培育粤剧新演员的计划,新人可以跳过以往靠演棚戏学习及磨练的阶段,直接担正做老倌。加上新冠疫情复常后演出机会增加,演员不愁没工开,变相令年轻演员偏向选择较舒适的戏院出演。
香港戏棚文化的传承不容乐观。
不过,戏棚环境热闹,音响设备未及戏院,但反而有助训练演员的声线控制和表演技巧。据戏棚统筹林群翎介绍:“戏院是密封空间,声音会困在里面,现场观众大多安静不发声。在戏棚却热闹得多,除了因为环境音响不及戏院设备齐全,台下观众边看戏边聊天,气氛较随意轻松、平易近人,加上棚中牛角扇嘶嘶沙沙的声音、锌铁顶被风吹起的响声、棚外街外的环境声,在众多杂声伴随之下唱戏,难度其实是很高的。”
对于林群翎的说法,粤剧名伶龙贯天也大表赞同:“戏棚经验着重即兴,往往是要考即场反应,对于演员来说是很宝贵的经验,让他们学会承受和应对舞台上预计以外、突如其来的压力。粤剧演员的临场应变功夫其实大多由戏棚而来。”
为了让有“南国红豆”之誉的粤剧后继有人,香港社会各界近年来付出了很多心力,戏棚也渐渐打入了年轻一辈的生活之中。除了这次戏剧节的大型汇演外,2019年的《戏棚》纪录片,导演花了两年时间走访九个戏棚,带领观众从戏棚师傅、乡民和剧团的不同角度探视戏棚文化,影片荣获提名台湾金马奖最佳纪录片,令“戏棚”一词在过去一年经常活跃于文艺界以及各大社交媒体平台;文化研究人蔡启光亦花了十年编撰书籍《香港戏棚文化》,希望推广这项对香港非常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随着戏棚在社交媒体的曝光率大增,戏棚变成“#戏棚”,似乎成功令大家重新思考传统文化的宝贵价值。几近式微的香港戏棚文化,将来会以怎样的形式传承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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