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2024年港股延续下跌态势,彷佛印证了去年中国网民戏称香港沦为“国际金融中心遗址”之说。“公司去年六月才炒了一成人,下星期又会再炒一波,谁都不知道几时轮到自己。”在投资银行任职的谢先生受访时忧心忡忡,“现在香港通街都是没工作的banker。”
去年起,外资大行裁员潮一浪接一浪,他所在的中资公司也难逃一劫。“国企本身很少裁员,现在也开始炒人了。这一两年生意太差,根本没有大deal,做来做去都是一些细deal,哪养得起那么多人?”
在另一家中资大行任职高层的黄先生(化名)则说,公司为了政治正确一直“很聪明”地避免直接炒人,而是劝员工自愿离职。他直言“日日都好惊(怕)没有饭碗”,又指港股市值大缩水,整个市场死气沉沉,“连我自己都在计划移民了,不想把前途和财富跟香港绑在一起。”
金融业是香港重要的经济支柱,占2022年本地生产总值(GDP)近四分之一。香港股市下跌造成负财富效应,拖累楼市和消费信心,加上移民潮下人口大减,令整个香港经济弥漫负面情绪。近期一句网络潮语已成为了港人反讽现状的口头禅:“这是因为你悲观,我看到由治及兴带来的好处。”
恒指“慢熊”的根本原因?香港恒生指数1月22日跌破15000点的心理关口,收于14961点,创15个月来新低。同日,香港股市总市值(约4.29万亿美元)被印度股市(约4.33万亿美元)超越,失去全球第四大股票市场的地位。
中央政府宣布两万亿救市及央行降准0.5%后,恒指一度反弹并曾回复16000点水平,惟市场人士并不看好长远走势。
香港资深投资者林一鸣月初在《信报财经月刊》撰文呼吁“珍惜生命,远离港股”。他指从波浪理论的角度分析,以往由金融风暴、雷曼倒闭等危机造成的熊市,最多持续一两年就结束,但现时港股属于“慢熊”,形态是“一浪低于一浪”,未必有终结的一天,成交会出现持续萎缩的“阴乾跌”。
林一鸣指,今次熊市背后的根本性问题是“土壤变质”,香港从国际金融中心变成中国普通城市,外资就会离开香港金融市场,国内企业也不会在香港融资,“影响股市走势的因素,盈利能力从来排第二,第一是资金流向,如果资金要走,就算腾讯P/E跌至十几倍、内银跌至三四倍,资金还是要沽,大市还是要跌。”
事实上,过去四年来恒指从33000点水平拾级而下,2022年10月底创下14597点的低位,其后曾有反弹,但由2023年初至今已下跌超过三成,同期美国道指和印度孟买指数却升逾一成,台湾加权指数及日经指数更分别升两成和近四成。
香港中文大学商学院亚太工商研究所名誉教研学人李兆波对BBC中文指,以往港股跟随外围股市升跌,现在逆势而行,反映国际投资者不愿投资香港市场,原因除了美国加息、中美角力等大环境,也因为香港政治处理不好,“‘由治及兴’没有兴。”
他说:“2019年到现在2024年已经第五年了,为什么2019年的案件还没搞定?黎智英案、47人案你要吿,但又一直拖着尾巴。全世界都在观望你怎么处理,商家最怕就是不确定性,但这个世界不会等你,他们走了就很难回来。”
港版国安法下,黎智英的上市公司壹传媒遭警方大规模搜查后资产被冻结,李兆波指香港长年建立的信誉毁于一旦,加速外资撤离。“法治和私人财产不被保障,你讲什么都没用,因为真的发生过,可以随时拉人封艇,到时我几百亿、几千亿走不到。”
市场对于政治风险的敏感程度,从近期反应可见一斑。港府今年重推极具争议的《基本法》第23条本地立法,特首李家超1月15日强调会确保立法具“灵活性”以“应对千变万化,甚至目前未必想像到的新手法”,此番言论触发部分投资者忧虑香港法治进一步遭破坏,恒指突然由升转跌。1月30日,李家超召开23条立法公众咨询记者会当天早上,恒指出现2%跌幅。
上述银行家谢先生表示,资本市场自去年已对23条立法有心理准备,但始终对国际投资者而言,香港趋向内地化和人治是个警号,会增加不确定性。
“投资者最重视利益和安全,如果好像国内那么人治,领导人突然发表什么讲话说不准打游戏,隔天游戏股就暴跌到惨不忍睹...... 要知道,很多国际投资者是拿着国家的养老基金投资,他们不会接受这样的风险。”
就在两个月前,美国联邦政府的主要养老基金宣布,将在680亿美元的国际基金中剔除在中国及香港的股票投资。
北京“铁拳监管”的冲击香港被视为国际资金投资中国大陆的门户,港股是中国经济的一面镜子。香港上市公司过半为内地企业,有逾1430家,占港股总市值近八成,而近年中国房地产和消费品公司都在港股遭大幅抛售。
“港股A股化,中国股市不好,香港股市也不会好。”研究机构Orientis首席经济师徐家健对BBC中文说。“内地爆发房地产危机,政府又打击科网股、手游行业,这些都令投资者没有信心,好像稍微有钱赚就会打压你。”
中国政府过去几年的管制被市场人士认为是意识形态凌驾经济改革,导致“国进民退”,三年疫情封控“内循环”,加上对多个行业“铁拳监管”,都直接冲击香港市场。
以新股集资为例,香港过去曾有“IPO之都”的称号,也是中国企业首选的境外上市地,但香港去年仅73支新股上市,集资额为463亿港元,按年大减56%,全球排名跌出前五位。多名投行人士都对BBC中文指出,中国证监会去年3月31日起实施的报备制度,令许多来港上市项目卡关。
根据新规定,在中国境内营运的内外资企业在境外上市前须向当局报备。此举在网约车龙头企业滴滴出行不顾官方反对赴美上市后推行,被形容为资本市场的长臂管辖。
上述中资投行高层黄先生说,以前IPO只需通过香港证监会和联交所批核,现在却要先从另一司法管辖权的中证监取得批文。“而我们不知道他们的进度,只能干等,如果想上市的公司涉及敏感行业如数据安全、基因研发等,他们会审批得极慢。”
他补充指,中国政府的标准随时可以改变,大幅增加不确定性。“北京一方面想企业‘走出去’海外集资‘救国’,另一方面又怕那些公司上市后不受控制,所以才会出现这种什么都要管的政策,最后就搞死金融市场。”
未来“由治及兴”?香港市场在美中角力、中国经济下行和北京严苛政策等外围因素下,似乎显得有些束手无策,但经济学者徐家健不认同“国际金融中心遗址”之说,他指香港在技术层面仍有事可为,以遏止资金外流。
例如,他认为应改革恒指成分股“易入难出”的机制,根据市值变动剔除低质素股份,同时取消香港证监会“前置式监管”措施,回复以往“披露为本”的监管制度,以提高IPO市场的活跃度。
另一方面,他说港府应更积极开拓欧洲、东南亚和中东等市场。“香港要自强,找新出路,就算香港只是一个中国城市,外国人也想继续跟中国做生意的,我们要看看人家需要什么,慢慢建立信任。”
香港中文大学学者李兆波则认为开拓新兴市场的时机已过,一旦失去国际城市的形象,香港对国际社会的吸引力不复存在。“去外国找生意当然要同声同气的,但你看现在的官员英文讲得不好,有的甚至日日讲普通话,怎么吸引外资?最多是吸引到内资,问题是现在国内经济又不好。”
他表示,拯救香港市场“由治及兴”的唯一方法是“回复2019年之前的角色”,而且要尽快实行。“世界不会等我们的,分手越久就越难挽回。如果我们再找不回来国际定位,恐怕会像日本迷失数以十年计,甚至永不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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